深林幽幽,他飞行时没有留意,被松枝勾去发带,登时青丝如瀑,在他身后散开,漆黑柔顺似散落于水中的海藻。
他却无暇顾及。
心口似是被一根细针无声刺入,越扎越深。说疼,只是隐隐作痛,但说不疼,稍有动作便牵扯四肢百骸,如鲠在喉。
鹤怀城虽然是皇都,他依稀记得却山的汇报中提及,也有双极教的部分小产业。只要找到了分堂弟子,稍作隐匿……
天际突然闪过一道幽蓝光电,仿佛晴天霹雳。
张俊人眼前一花,周身一痛,就被那霹雳不堤防砸了下来。
他狼狈摔落到地上。也幸好这块地人迹罕至,又下了很厚一层雪,还算松软。
这里被人下了禁制!
有人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!
他心中警铃大作,忙不迭爬起来,连滚了一身的雪都来不及收拾,就往南飞去。
而雪松林另一边,令狐荀同样抬起头,他亦听到了深处的细微动静,不由握紧了剑柄。正迟疑着朝那处迈出一步,身后忽然响起一连串落地脚步声。
回头去看,竟是四五拨人,穿皂色外袍的是文始派,暮山紫少阳派,青绿青城派,朱白隐仙派,以及一群穿赤色僧衣的和尚。
看见令狐荀一人执剑站在此处,也不意外,纷纷过来欲与他搭话。
率先开口的是少阳派的老熟人,首席大弟子楼西月。
楼西月看到他,皱眉道:“师弟,公玉玄那个大魔头呢?师尊不是命你与他在一处,好好看着他么?”
令狐荀拿袖口掩住几声咳嗽,缓了口气才道:“师尊既然命我跟着他,你还过来作何?”
“这话说的!”旁边文始派的弟子气不打一出来,忍不住抢白道,“你不知道这魔头屠了一整个村的人!那村子原本受我们文始派庇佑,此魔头趁我们不备跑过来作乱,不仅在草市杀了数人,竟顺藤摸瓜跑范家村去把人杀了个精光!如何忍得!”
“我们现在就是要找到他,不杀此魔头,如何向百姓交代?!”
后面的人纷纷应和称是。
楼西月这才不骄不躁道:“魔头是从金氏陂出去的,此事一出,师尊得到消息便命我带人来看。师弟,你就别卖关子了,他现在到底在何处,快带我们去。”
令狐荀道:“我没看见他杀人。”
“什么意思?!”文始派那弟子更加生气,拿剑指他,“难不成你还要包庇那魔头?我就奇怪,既然他先前在金氏陂就被你们发现了,为何不在那时便就地正法,非要留他苟延残喘至今,害得我们文始派也要受此牵连……”
“阿弥陀佛,”一胖胖的大和尚从众僧中缓步走出,身披袈裟,粗眉连心。
他与令狐荀对视一眼,浑浊黑瞳中波澜不惊:“这位施主看着好生眼熟。在敝寺的金像被盗案中,便一直与那位叫张初景的魔修一起,与我寺中弟子对抗吧?贫僧当时好说歹说,也无法说动尔等勿造杀孽,想来施主虽然身为少阳派弟子,还是与魔教有几分旧交的。”
登时间几拨人大乱,看向令狐荀的表情也都变得不怀好意。
“我知道了!悬赏令中那个凌如絮就是你罢?好啊,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主!”
“原来就是你们俩害得我师叔冥鸿道长惨死?!冤有头债有主,苍天有眼,今天可算叫我们逮到真凶了!”
“你跟那魔头是什么关系?为了他脸都不要了,就这么背弃师门?”
“仙尊知道他徒弟是这样歹人吗?”
众人叽叽喳喳,俨然是要趁热将他刻到耻辱柱上。
楼西月连忙高声道:“各位稍安勿躁!我师弟并不是始作俑者,他不过是被裹挟其中而已。真说起来,此次我们能顺利把魔头圈禁在这片野林之中,抓个现成,人罪并获,还得算我师弟的功劳!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一来我师尊已经给魔头喂下十绝穿心丹,此毒丹无解药,他早晚暴毙。二来若不是我师弟以身饲虎,搏得魔头信任,致使那魔头做事都不避他,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情报,直接抓住他的罪证?”
令狐荀原本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:“什么?”
但他声音不够大,早就被各仙门弟子的吵嚷声压住。
最终还是乐志一句话把众人给拉了回来:“定罪的事可以稍后再议,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抓住魔头再说?”
大家纷纷应和:“是,先抓住人再说,生死不论!活要见人死要见尸!”
说完又齐刷刷看向令狐荀。
令狐荀沉默一阵,极不情愿道:“往北边去了。”
楼西月点点头:“大家伙走罢。”
“慢着,”乐志瞧了他一眼,却道,“魔尊向来诡计多端,咱们不如分开四拨,分散追踪。若哪个方向先探查到踪迹,再以传音符联系不迟。眼下他不过只身一人,料想再有通天之能,也插翅难飞。”
为保公平,每组又都混编,确保各大仙门的弟子都至少有一名。令狐荀情况特殊,理所当然跟着楼西月,而楼西月负责往南一组。本来确定好了即刻动身,负责北队的乐志突然叫住他们,把自己跟南队的那名僧人做了调换。
“我正好有事,南面若无事,想顺路去拜访一下仙尊。”他如是说道。
众人纷纷御剑起飞,楼西月也欲走,人至半空,却见令狐荀仍站在原地,疑惑道:“师弟,还不走?”
令狐荀抬起乌黑双眸,语气寻常:“麻烦载我一程,我施不出法力了。”
……
张俊人飞得极快。
眼前的景色如过眼云烟,几乎拉成一条线,在他面前刷一下后退。
风驰电掣间他已闪过数个念头。
这山野之间恐怕已成一座看不见囚牢,四周边缘应当都是那样的禁制,不允许他飞出去。
身后的人恐怕很快就要追上,然后不论黑白,清算与他。
令狐荀可能察觉到了什么,才会临阵脱逃,要不……就是自始至终,他其实都没有反他师尊的水,只是埋伏得极深。毕竟是活过两世的人,是他以前太小看他了。
总以为,掏心掏肺说过两句话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近一点了。
他想起先前冥鸿所讲,那些倭寇嘲笑昭南的话,什么舍身饲虎,抱女过泥,对石说法。
因怕女子绸衣脏污,僧人抱起女子过泥路,放下后又继续赶路。道人引以为异,僧人却说,我都放下了,你还抱着吗?
从什么时候开始……自己反而成了那个放不下的人?
不,他向来拿得起,放得下。
张俊人越想心口越疼,那根细针好像不满足于停留在先前那一处,开始反复提起又刺入,引得整片血肉都绵绵密密地疼。
用力吸一口气,差点疼得腿一软落到地上。
不,令他腿软的疼,好像也不只来自于那一处。
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,他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人声。
那些人离他越来越近了。
不能被抓住!
此刻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。
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强行从身体的不适中清醒了些,稍许变向,往西南飞去。
渐渐地,他看见了一片熟悉的空旷野地,蓦然现于一片松柏间。荒草凄凉,盖着皑皑白雪,偶尔透出些枯黄茎叶,没有人来过的痕迹。
他默念烈阳真诀,闭目作用于眼上,很快看到当中那间孤独的茅屋。
张俊人下到半空中纵身一跃,径直跳进屋中。
外面不能躲,至少这里除非文始派自曝其短,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找不到。
阿祥的茅屋中仍然是两开间,维持着原貌。但房梁被人拿木条胡乱修补了,所以这房顶积了雪竟还没有迟迟塌倒。
只是从外间破了的屋顶处落下的雪堆了高高一叠,还冒着尖,就在牌位旁的地上,倒像是一座新盖的坟冢。
不知为何,他脑中闪过当时九节狼说过的话。
鬼门关,双峰对峙,中成关门,期间不过三十步。
地上的蒲团凌乱搁着,俨然还是那日他们离开时的模样。香炉里所有的香都已燃尽,旁边摆着一束还未来得及点上的香。
张俊人往里间又瞥一眼。
依旧是一副鬼气森森的模样,不过这一回,那座青砖砌起的坟墓,似乎与这间里冰雪堆做的坟冢落到了一条对角线上。
无字碑依旧黑如幽潭,此刻却似乎反射出些许光泽。
他不由自主被吸引,走上前去想看清,离近了它又变回黑不透光的一块,非得稍远些,在靠近雪冢的那个角度,才能看见隐约起伏。
张俊人来回试了几次无果,忍不住想唤醒Siri询问情况。
但既担心结界外面有人听到,又担心在这里施法设禁制被文始派察觉。
正在犹豫间,已听到外面传来纷繁的脚步声。
有人落在不远处道:“奇怪,方才明明见他飞过到这边,怎么没影了?莫不是用了什么隐身术?”
另一人道:“你瞧这片荒地,奇不奇怪,按理说周围都是密林,为何这里突然荒了一块儿?”
第三人接着道:“这有何奇怪,你们都忘了洞龙村惨案了吗,百年前被路过的魔修一把大火烧没了,死了好些人。还是我派先辈竭力主张奔走,才把这些魔头伏诛。”
“是,魔修惯常如此!所过之地如蝗虫过境,都不把人命当回事!”
众人叽叽喳喳,一声豹吼乍响,惊得个别人大叫一声。不久后乐志的声音忽然传来:“此处为何要设置留影符吓人?难不成有什么妖邪?”
“只是不让人靠近罢了。”先前那名文始派弟子道,“这地方不吉利,怕不知情的山民误打误撞进来,再被吓到。”
“有什么可怕的?”
“一个地方无辜惨死的人多,难道不可怕么?”
张俊人心中一跳,蓦然回头。方才那句喜怒难辨的反问,不会听错,是令狐荀的声音。
“不对,这里应是有障眼法。”这回是楼西月,紧接着周遭突然一亮,茅草屋外界原本的朦胧的背景瞬间变清晰。
张俊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想也不想便冲进里间,打算躲到那无字碑后。
不成想手刚碰到那黑色碑身,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