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俊人一头栽进去时,前面一片空旷,差点摔了个狗啃屎。
好歹旁边多了一只手将他拦住,总算有惊无险。
对方却不是什么十分好人。一个身披大氅的剑客,长发胡乱束在脑后,一副不羁的模样。
一双剑眉,目光锋利如刀,看到他正脸时,脸色一怔:“你不是阿祥。”
当即收手。
张俊人哪有空回答他,率先往周遭看了一眼。身后那无字碑还在,但上面多了三个字:幽冥界。俨然变成了一块界碑。
天地自他滑进来的一瞬间,变得黑暗如夜幕。
脚下这一条路,铺着黄沙,底下却隐隐可见无数枯骨。而无垠天际,有无数岛屿飘浮半空,更有万千看不出形状的黑影游离期间,仿佛在水中穿行的鱼群。
若不是这条路两旁有莫名其妙生出的绿色鬼火,张俊人恐怕还看不出此人模样。
“你是万湖白。”他稍稳了稳心神,立刻锁定了旁边一身落拓的剑客身份,“比我想象中的要邋遢一点。”
万湖白反而更加疑惑:“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?”
“不知道,我是从洞龙村过来的。”张俊人将自己误入此处的经过简单讲与他听,想了想,好像还没介绍自己身份,却不想万湖白下一刻干脆打断。
“我知道你是谁。我只是不明白,为何会是你出现在这里,而不是阿祥——我等阿祥已久。”
“哦,那你可能还得再等下去。”张俊人道,“他如今跟一位成精的树兄合体修炼,那树兄足有四千八百岁高龄,还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,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。”
万湖白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表情,似乎在怀疑人生。
“我说怎么这许多年,还不见他来此地。他娘亲心愿未了,怕他一个人孤单,原本还想在这儿等他,我看她魂魄很轻,怕再待下去被这幽冥境的煞气打散,叫她往生去了。”
张俊人:“别的我不是在意,就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谁?话说回来,你又为什么在这儿?”
万湖白奇怪看他一眼:“我说了,我答应了阿祥的娘亲要等他,所以我便在这儿了。”
“多少年了?”
“记不清了。”
这人还真是轴。
张俊人轻叹口气,又听他继续道:“至于你,你还没死,我不能说。”
得,一个锯嘴葫芦。
张俊人不想理他,从怀中掏出iphone,在万湖白眼皮子底下把siri急急召唤出来:“祖宗!你给我干哪来了又?系统卡bug了吧?”
siri闪了许久才答话:“抱歉,这里超出系统控制范畴,请回到《苍穹之龙的升级之路》一书的世界中再呼叫我。”
张俊人只好不甘心地把手机摁灭,塞回脖子里。
放进去时,不小心碰到胸口挂着的另一样东西,勾云纹玉璜,带着融融暖意。他随意低头看一眼,那玉璜此刻竟发出柔和黄光,如月皎洁,照亮着两人周围。
令狐荀当日那句“阿玄,玉可通灵,我往里面注入些灵力,谨防日后你危难之时我不在身边,可取出应急”犹在耳畔,现在想来,这句话似乎格外意味深长。
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。
张俊人出神了一瞬,这一幕被万湖白看在眼中。他想了想道:“你阳寿未尽,要不要我推你回去?”
说着就抬起手掌。
“先别!”张俊人连忙避让开来,“你让我缓缓,那头现在一大堆追兵,我不想立刻就死好吗?”
万湖白眼中毫无怜悯:“没用的,幽冥境与凡间三界并不相通,你不论何时出去,都只能是出现在那一刻。”
“那我稍微喘口气也行啊,容我想个辙,准备好了再出去也比被动挨打强啊!”张俊人有心有余悸看一眼那界碑,“其他人能从这个鬼门关进来吗?”
万湖白摇摇头:“除非能动用幽冥之力。不然,死人也行。”
张俊人稍微松口气。
万湖白上下打量他落魄的模样半晌,忽道:“喝点酒去?”
“不是,你们幽冥界的酒,我能喝吗?”
“不能,所以主要是你看着我喝。”
张俊人:“……”
有万湖白在前面带路,两人在这黄沙道上七拐八拐,稍后又飞起来,于各种各样的游魂间穿梭。奇怪的是,这里不仅有人亦有草木鸟兽之魂,而且大家伙的脾气是一个赛一个爆。
这一路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,他至少路过了四个斗殴现场。
这鬼魂打起架来,比人界更不要命,那魂魄就算受到重击分散,还会跟拼图似的再合回来。
“到了。”
张俊人正看得津津有味,差点一头撞到前面的万湖白后背上。
他抬头一望,两人却在一座浮岛上的殿前站着。那宝殿金碧辉煌,但围满了各种死态可怖,怨念极深的游魂。
不远处大殿正中央,一座塑像占了一面墙,栩栩如生,似笑非笑,将他望着。
那塑像几乎与真人无异,邪魅妖异,并不丑陋。上身赤裸,发色幽红似血,笑意深深,露出尖尖獠牙。他微微偏头,左手支颊,右手拿着一只硕大的金铃。
那铃铛正在无风自动,叮当作响。
这张脸看着好生面熟,张俊人一时没对上号,索性放弃。
“这是幽冥境之主,鬼王散央。”万湖白看他一直盯着看,便解释道,“死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都做鬼王了还能死?”
“说死只是方便你理解,应当称之为‘神魂俱散’,救不回来了。”
万湖白随意从那殿后面掏出一张木桌,两只蒲团。那些物件太久没用,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灰尘。
张俊人接过,说不清是地上更干净还是它干净,干脆反过来坐。
万湖白又继续掏,掏出一个粗陶坛子,上面跟腌泡菜似的还盖着一只陶碗。他自顾自打开,倒出酒来。那酒香倒是十分浓郁,馋得殿旁的小鬼们都幽幽飘过来,想讨一杯,被他一个响指就吓跑。
“鬼王死后,幽冥境大乱了一阵,他麾下左右慌忙顶上,足足乱了数年才勉强理顺。”
“哦。”张俊人心不在焉听着。
万湖白连喝了两杯酒,看对面都不太吭声,忍不住放下杯子,格外郑重地端详他一眼。
“经年不见,你好像同以前变了好多。”
“嗯……啊?”张俊人抬起头来,“咱俩以前认识?”
万湖白却缄默不语,少顷顾左右而言他:“不想早点回来吗?”
“回哪?”
“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。”
“哦,”张俊人把张开的嘴巴合上,“你是叫我早点死。”
“不然你还有什么未尽的事吗?”万湖白反问,“红尘之事,不过小事。眼下世道乱得很,全因这位鬼王消散的缘故。”
“这话说的,那你为什么非要等阿祥?”
万湖白被他噎住,愣了愣才道:“有些话我想与他说清楚。”
“都死了还在意?”
万湖白神色复杂,望向杯中酒水:“有点。”
“这不就得了,”这回轮到张俊人鄙视他,“不想死,肯定是因为还有些事情未了。”
没事儿谁喜欢死呢?这看着还不如人间呢。
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老万家秘籍,还从法宝系统里掏出化春刀。铛的一声放在桌子上。
把万湖白的酒液溅出来些许。
万湖白眉头一皱,本要抱怨,但见那两眼东西,眼神变了变:“怎么都在你这儿?”
“没办法,都怪你家阿祥给的太多了。”张俊人咧嘴一笑,循循善诱道,“你看,我要是回去立马就死了,你的剑和你的秘籍就全都被那帮子有眼无珠的仙门收缴,知道这是人间剑客的东西,他们必定也不会珍惜,说不定你的家传绝学就这么没了……”
他刻意隐去了令狐荀也会狂风快剑的事实。
“你不觉得可惜吗?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,老万家祖先泉下有知,岂不是死不……”
“所以,你想我帮你?”万湖白面无表情道,“我一只游魂,连肉身也无,如何帮你?”
张俊人咬牙切齿:“哦?那可惜了,这秘籍不如我现在就烧……”
“与其让我帮你,还不如依靠十世镜。”
“那是什么玩意儿?”
“刚才你不是掏出来了么?就是那个会说话的玩意儿。”
张俊人将信将疑掏出iphone,不确定地递给他看:“你管这个,叫十世镜?”
“是啊,此物不是你的法宝么?”万湖白不紧不慢又啜一口酒,“融入双目,便可观世。十不过是个虚数,时机到了,你一眼便可破一切虚妄,一眼即能洞悉世事变迁。”
“可它说它是个系统……?用来驱使我的?给我布置了很多任务……?”
“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,吾不走光明大道,偏选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,可知为何?”
万湖白模仿他的口吻轻轻念起来,抑扬顿挫,中二得很。
“这条少数人走的路,就一定是错误的路吗?”
张俊人霍然起身:“你从哪听到——”
“自然是这里。”万湖白淡淡一笑,“我只是道听途说,你莫急。不过你的所作所为确实十分出乎我的意料,道理也是我从未听过的,可见你虽不承认,实际受他影响颇深。”
“谁?”
万湖白仰头将酒饮毕,喉头翕动,眼神逐渐迷离。
“其实我也很好奇,如今他会如何抉择?毕竟当年于你,救一人难于救百人,现在对他呢?”
他转了转陶碗,将里面最后一滴酒液撒出,倒扣在桌子上。
复又与张俊人一瞬不瞬地对视。
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什么当年如今的,把话说清楚!”
“雪冢。”他眯眼,突然从唇齿间蹦出这两个字。随即又打了个响指。
一只小鬼落到两人桌前,战战兢兢看着面前剑客:“主人有何吩咐?”
“给这位带个回家路。”万湖白言简意赅。
“你最好快点回去。”他转头轻声对张俊人道,“雪冢被毁或者融化,双峰不再,这鬼门关就会闭合。你会被一直困在这里,肉身逐渐被煞气消融,直至变成一只孤魂野鬼——”
话音未落,张俊人已经薅住那小鬼的头发:“快走,快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