诊所中,幸子趴在茶几上画画,一盒吃了一半的高档手工巧克力摊开在一边,形状精致。
她不说话时,乖巧文静不已,穿着白缥色的絽目和服,良好的仪态有沉静端庄的气质,眼睫长长地垂落,像是纤细的枝叶,画笔挪动,乌黑长发垂直又柔顺的披在肩上,肌肤像是京都友禅缎那般光洁柔软,能想象到触碰时格外柔嫩的触感。
身上织物的颜色很淡,散落着细腻的水彩风叶子纹样,轻飘柔和,仿佛随水漂浮,只简约的竹叶柄带增添零星枝叶绿意。
爱丽丝坐在沙发上,看幸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,欣赏她信手涂鸦的作品,就这么打发时间也不觉无趣,反而乐在其中。
与主人一样,爱丽丝喜欢漂亮可爱的小女孩,尤其喜欢幸子这样的孩子,一靠近,就能闻到清甜芬芳的茉莉花香,扑鼻而来,是她亲手涂抹的、最喜欢的香味,好像打扮一个定制的精美洋娃娃。
爱丽丝陶醉在这样的养成游戏中,内心颇有成就感。不同于森鸥外,她不在意培养的结果,也不会制定目标和方向像是衡量作品那样看待,她对幸子没有多余的控制欲,不担心她超出掌控。爱丽丝自我满足,光是能陪伴看着幸子成长,就已足够高兴。
森鸥外坐在桌前,侧首,享受难得的片刻闲暇,带笑看着异能和幼女的互动。看了一会,他拾起桌上的一纸信封,拿在手里把玩,那一个黑色的、很大的、质感厚重的高级信封,边缘有细细的烫金,取出里面的开业许可证,托腮,欣赏片刻。
横滨结界一事顺利结束,送走咒术师后,夏目漱石信守承诺,游说政府,异能开业许可证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一间小小诊所的办公桌上,完成了交易。而为了防止首领有恃无恐地发疯,森鸥外对内隐瞒了这件事,将开业许可证昧下,准备等到自己上位再拿出来用。
随着病情趋于稳定,无需忍受时时加深的病痛,首领大人安全感提高,心态稍微转变,不再紧抓着医生不放。他休息时,森鸥外有了更多的私人时间,能够不被怀疑地带着心爱的幼女出门。
自他进入□□,他便打着为首领搜罗药物的幌子动用大笔资金,与欧美非官方组织搭上线,互通合作,开辟医药专用的走私线路。现在,这些路线已趋于成熟,除了走私一些通过高额差价赚取利润的低价进口药外,还能够输送一些国内没有能力进行后续研发的特别药物。
这些药品有利于国家科研发展,都依赖特殊进口,经过横滨港抵达内陆后,少量流入黑色市场高价拍卖,大部分都进入了各大高校和研究所实验室,在国家项目经费的支持下用于科学研究。在森鸥外的运作下,□□甚至还承接了政府的材料需求清单,应用在军警内部的异能手术上,与官方形成了巧妙的合作关系。
森鸥外将白道手段补充在□□,联通官员和政客,疏通人脉,逐步形成政府难以出手的体制,他为港口黑手党立下的赫赫功绩,奠定了他在组织内的地位,即便背后没有老首领撑腰,他也是名副其实、受人景仰敬畏的干部。
干部的威名,逐渐超越掩盖了他私人医生的身份。
弱肉强食,是地下世界永恒不变的规则。
薄薄的纸张塞回信封,森鸥外阖目,指节“笃笃”有韵律地敲击桌板,在夏季淅沥密密的雨声中思索,他思考的事情多且杂,是一张无限延伸扩展无边无际的思维蛛网。
在抵达足够的高度之前,他不会安于现状,而在做出行动之前,他需要明确将要采取的行动及其得失。
冷白刺目的灯光洒下,眉弓和纤长的睫毛落下阴影,他沉思的表情也显得模糊不清。
至于他在想什么,没人能搞懂。
思绪游离到不知名的地方,森鸥外转过椅子,不甘寂寞地开口了,发出波浪音,“爱丽丝啊~”
金发少女一阵恶寒,还是得从幸子的画纸上抬起眼。“怎么了?”
森鸥外摆出一副商谈的架势,仿佛在认真询问她想法,但语气又像是无聊地随口寻找话题,那般轻松,“爱丽丝觉得夏油君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
爱丽丝稍微茫然,随即声音清脆,不客气道,“这也有一唱一和的必要吗?林太郎是闲的没事干吧。我们的思维模式是相同的,我对他人的看法,和林太郎也差不多吧。”
她没有配合主人唱戏的想法,对他嫌弃不已,陪森鸥外聊天,不如看幸子画画有趣。
幸子两耳不闻窗外事,不管身边吵吵闹闹,专注力比成年人更好。她画完头发和脸颊轮廓,仔细上色,抬头,想要换一种颜色的画笔。爱丽丝敏锐,眼疾手快地挑出来递给她,蜡笔是卡布里蓝,接近皇家蓝的宝石,是爱丽丝眼睛的颜色,比天空和大海浓艳许多。
森鸥外为人形异能的态度伤心,假惺惺地抹眼泪,“爱丽丝,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嘛~”
爱丽丝对此不屑一顾,活泼地做鬼脸,故意气他。
森鸥外无视她的叛逆,自顾自提出,“我倒是觉得,夏油君的性格很极端呢,是定时炸弹的类型。”
爱丽丝捧脸道,“这是大人的直觉吗?”
森鸥外摸着下巴,笑,“也许是医生的,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哦。”
他作为驻队军医,需要安抚士兵,有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。
“还真有脸说。”爱丽丝不给他面子,想到常暗岛上的事,毫不留情戳穿他,吐槽道,“功课满分,实践很烂。林太郎才不是当心理医生的料子,就像是机器一样,完全没有人性。”
她下定论,“你是个高明的医生,但也是个阴险的坏家伙。非常屑。”
随即,她想到什么,无视森鸥外的哭哭脸,不怀好意笑起来,金发蓝眼的人形异能容颜甜美,如同橱窗里的法国瓷偶,眼睛闪闪发亮,“小幸子说过,夏油君和林太郎你很像呢。”
森鸥外一时哑然,摇头失笑,“差得多了。”
他不理会爱丽丝故意的曲解,语气温和而笃定,“小幸子能分清的。”
他在夏油杰的年纪,思想要比他锋锐得多。没有道德洁癖,很早看透人性的自私,会在心中讥讽同类的谎言,对待这个世界缺乏亲近之意。也不对他人抱有期待,远没有夏油的天真善良。
相同的是,他们都还不成熟,尚且幼稚。又很高傲,自命不凡。
爱丽丝哼一声,作为半身揭露他的黑历史,用着森鸥外此刻的头脑评价过去,嘲笑,“林太郎那时候也是个笨蛋。大笨蛋!”
“这么揭短也太过分了啊爱丽丝~不要翻旧账嘛。”森鸥外哭唧唧。
爱丽丝被“设定”了厌恶他,在这方面幼稚地如同小女孩,不似外表年龄成熟,欺负他看他吃瘪就觉得开心。又一次针对了主人,爱丽丝心情明朗,抱住幸子在她的脸颊上猛亲几口,像是奶油或者豆腐一样柔软,发出人类吸猫的啵唧声。
幸子遭遇“偷袭”,白嫩的脸颊肉被挤压,连带全身都身不由己地向一边倾斜,但爱丽丝时常这么抒发喜爱,她都习惯了,逐渐有了波澜不惊的心态,类似幼猫对人类的包容,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容易受惊发懵。
她神情淡定,反应平和,甚至还能继续涂色。
爱丽丝故作委屈,学着森鸥外的口气,尾音折起来,变态的音调学了十成十,故意捣乱,“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嘛,小幸子~”
她嬉笑着凑过去,蹲在女孩子身边,要去逗弄她。亚麻色的裙摆在地毯上堆叠,轻薄舒适的刺绣布料,有日系的氛围感,一头金发分外惹眼,披在背上,像是流动的液体黄金。
爱丽丝侧过脸颊,细长的手指点点,撒娇,“小幸子也亲一下。”
幸子听到呼唤,转头,淡蓝的眼湿润乖巧,蒙着层水雾般。她安静地眨一眨眼,听话,甜甜地贴过去,稚嫩柔软的脸颊依着,还带着甜蜜的可可香气,睫毛很长,呼吸轻柔,像是漆黑的凤尾蝶翅,扫在脸上,柔痒又脆弱。
爱丽丝瞬时笑开,被孩童纯净的甜稚所触动,搂住娇小的女孩更紧,重重亲她,看她的画,夸赞,“幸子画得真好!”
森鸥外收起开业许可证,感兴趣地走近观赏,幸子画的是爱丽丝,儿童画风格中画得很像很可爱那种,有童话鲜艳的感觉。幸子没有学过绘画,纯属爱好使然,自娱自乐。她也很少画人像,原先最常画的是小动物,画过各种各样的小鸟,模仿绘本的笔触和色彩。
爱丽丝向他炫耀,得意洋洋,“没有林太郎哦!”
“没关系。”黑发男人不接招,笑眯眯,温和又狡猾的感觉,“现在加上也可以。”
说着,他伸手点在画纸的空白处,凑近幸子想要说些什么,爱丽丝登时变脸,将他手撇开,力气达到在手背上留下红痕,“混蛋林太郎!我才不要你。”她抗拒非常,如护犊子的母狮面对敌人,情绪化道,“你走开!不准靠近幸子!也不准破坏幸子的画。”
如此激动,森鸥外总被她骂,也难得生起一丝郁闷。
他想,爱丽丝对他的敌意是不是越来越重了。
她在……防备和敌视他。
人形异能力的人格是虚假的,就像它的年龄、性别和外貌一样,可以被轻易修改,森鸥外作为编辑“程序”的主人,对此再清楚不过。爱丽丝流露出的所有情绪和说出的话语,无论多么接近真人,栩栩如生,其实质也不过是根据被设定好的性格特征,所衍生出的仿真反应而已。
她的近似真人,正说明了森鸥外异能的强大。
爱丽丝对幸子所有的包容和爱护,都是基于森鸥外设定了“保护宠爱”的命令而已。也正是源于他的恶趣味,爱丽丝有了强势的性格和对主人的贬低挖苦。
但现在,情况有了些许变化。
森鸥外能感觉到,爱丽丝在自主进化。
当异能开始变得像人,是不是也说明它在逐步成长呢?
人形异能力,也会像人类那样,拥有内发的欲望,产生嫉妒的心理,想要保护什么吗?
他有一丝奇异而危险的跃跃欲试,如同站在深渊边上的人,脚下是稳固坚硬的岩石,凝视着这个世界最黑暗混沌的一面,精神巍然不动,绝不会被其引诱,走向自我毁灭。可偶尔,也会忍不住向前半步,铤而走险的癫狂一面探出,兴奋地试探着什么。
他奇妙地想,爱丽丝,会因此对他产生杀心吗?
森鸥外真切感到有趣,但仍旧无法感受到半点危机感,因为唯有一样他是能够确定的。
他直起身子,没有刻意卖惨和做一些自问自答的游戏,而是用循循善诱的口吻,温和与自己的异能面对面交流,真诚询问,“真的不愿意把我也画在上面吗,爱丽丝?”
金发少女的表情一愣,与真人无异、只是过分精致的面容上,显现出某种无法消化、机器初始化的茫然。
森鸥外话语中的深意超出了她浅薄的表层逻辑和性格表征。
两项“设定”相冲突。
男人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,游刃有余,“虽然你很讨厌我。但是,你也是最爱我的啊,爱丽丝。不是吗?”
绝对忠诚,永不背叛,是根植于人形异能存在的本质。
无论异能表现是否为“爱丽丝”,这项基本的条件和原则都不会改变。
爱丽丝不会脱离他的掌控。
爱丽丝是他的另一面,是他的半身,是……另一种“理想化”。
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。
他们是一体的。
“我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啊。你复制了我的知识、头脑和喜好。寄托了我不该拥有的感情和表达欲。我们两个,最像了。”犹如对照镜面的双生子,镜中世界的同位体,森鸥外如此对金发少女道。
正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,他能掌控爱丽丝的思维、记忆和行动,爱丽丝也是最了解他的人。她人格存在的根源是幸子,是为了更加便利地照顾和保护她,所以,随着异能的进化,对于森鸥外,在浅薄的讨厌之上,爱丽丝由机械的命令衍生出了感情——是敌意。
森鸥外对幸子怀有冷酷的杀意。
尽管隐藏得很好,但从那个山村开始,这是唯一不曾改变和动摇过的。
被设定为幸子保护者的爱丽丝,共通了解他的内心,某种念头才会随着情感的完善变得清晰强烈,理所当然忌惮他,排斥厌恶他,将他视作威胁。
森鸥外轻轻触碰另一个“自己”的面颊,爱丽丝是温顺的,仿佛陷入了静止的机器,不会再不高兴地撇嘴、挣脱、露出横眉怒目的神色。她失去了反抗的自由,类似活物的肌肤散发淡淡的温热。
就连体温,也不过是众多精密参数中的一种而已。
因为详细的设定,才显得趋近于真实。
森鸥外略感寂寥地笑了一下。
他不会忘记,在知道幸子异能的那一刻,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刹那的厌弃和质疑。
一片空白间,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,无法再对世界产生丝毫的爱意。失去了所有动力。
因为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易和虚假。
一句“真理”或者“谬误”就能肆意涂改的现实,真的是切实存在的吗?
立足于这个世界之上的人类,又是什么呢?
他的追求和理想,遭遇和经历,所有性格和觉悟上的转变,是真实的,还是仅仅是某人写下的“故事”?他也如提线木偶般,照着某人的想法行动过吗?
在多大程度上,这个世界是被“改变”过的,而不是自然发展的呢?
如此……一切挣扎和奋斗还具有意义吗?
森鸥外是不信神的,他注视渺小的人类,成为其中的一员,清晰认识到自己的极限,故而压榨自己,舍去私情,在任何绝境下都做出最稳定的选择。在接触到咒术界和天元结界之后,他愈发见证了世界的庞大、复杂、精密,以及,摇摇欲坠的脆弱。
就像由他而生,也会被他轻易毁灭的爱丽丝。
整个世界是不稳定的,幸子的存在是最大的威胁和例证,为了现实的稳固,应该被抹消。但森鸥外同样怀疑,在“真理与谬误”之外,是不是还存在其他的类似能力呢?
这个世界,那么广阔,奇异又魔幻,异能力者,咒术师,吸血鬼,自称血裔的上一个纪年的遗产……共居于一片土地上。
于是,瞬息之间,他决定留下幸子。
他将幸子控制在手中。作为最后的保险装置。
尽管这个世界虚假、作伪,单薄地令人作呕,但作为其中的一员,他仍旧狂热坚定地热爱它、保护它,正如他义无反顾地守卫横滨,以自己的方式。
不能让情感扰乱理智,不能自耽沉溺在放纵的情绪中,不能被外物影响,不能任由虚无摧毁内心,森鸥外一直是这么做的。
要保护现状,要维持稳定。
但直到现在,偶尔他也分不清,他真的,没有被一点改变过吗?
室内陷入寂静,幸子仰起脸,望着他们,诊所的炽灯冷白,落在她脸上,映照得如霜雪一般,她目光中有清澈的疑惑,睫毛柔润纤长,不解他们在玩什么游戏。
但她也不是很好奇,乖巧地没有出言询问,显得温驯又安静。
森鸥外面带微笑,单膝跪下,与她平视。幸子的颌骨很小,下巴尖尖的,乌眉细长而弯,肌肤细腻瓷器般干净,看起来有与年龄不符的柔弱感。
她真的很美丽,清透而没有杂质的感觉像是跨越时间、不存于世的事物,如琥珀与琉璃。
脸肉却嫩嫩的可爱,看起来很好捏,不怪爱丽丝非常喜欢。
他不说话,幸子看他一眼,又看爱丽丝,她记忆还停留在两人打嘴仗,在争执些什么,但对于这种“热闹”已经见惯不怪,不会多加注意。她代入自己的逻辑,以为是森鸥外不满,也想要亲亲,很大度地凑过去,在他脸上也亲了一下,笑脸明丽。
森鸥外微愣,神情些许暖化,像是干瘪空洞的皮囊,逐渐变得充盈真实。
他眼神柔和起来,宠爱地抚摸女孩乌黑柔顺的长发,灯光下有缎带润泽般的光华。
幸子享受大人的安抚,侧头望爱丽丝,可金发少女一直没有反应,也没生气地去打森鸥外。
她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。
“森医生,爱丽丝为什么不说话?”
她过会,想起什么,理解道,“你可以把爱丽丝还回来吗?先不要改变她。”
她以为森鸥外要像先前在东京那样,重新设置异能力。这是他的自由。可幸子还很喜欢现在的爱丽丝。如果她换了种性格,就变得不一样了。幸子不太希望那样。
话虽这么说,可森鸥外听出,即便不能如幸子所愿,她也不会感到多么伤心。
对此,女孩子纯真回应道,“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呀森医生。无论哪个你都是你,你做什么都可以,我会支持你的。”
她的感情纯粹包容,没有是非道德观念。因为信任,所以森鸥外的所作所为,一切决定,无论肮脏、黑暗、阴险,她都能够接受。直到不再喜欢他那天为止。
森鸥外因而笑,捧着脸,温和宠爱与幼女地玩笑,语气肖似爱丽丝,柔软地问她,“幸子会永远喜欢我吗?”
幸子没有顾虑地点头,理所应当。
“森医生,我对你底线是很低的。”她说,“我不在意你的想法。只要你表现得喜欢我,对我好,我就会一直喜欢你的。我们说好了的,这是约定。”
幸子有很清澈漂亮的眼睛,像是干净的朝露,又像朦胧的雾气,有着晴朗天空和蔚蓝大海的颜色。
接近自然的纯洁和包容。
森鸥外触摸她细嫩的脸颊,想说,幸子,你很可爱。
他笑道,“而且。还有承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