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后青鹤继续听他二人对话。
“我不过是家族的棋子,无论棋子如何风光,那也只在桐州崔家的棋盘上。”崔盛雪沉着声音说,“可我不甘心。”
刀修意见不一样,苦口婆心劝她,堪比崔盛雪的亲爹:“可家里人为你安排的路,一定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情。”
刀修指的是还被绑在树上的那个狂徒。
崔盛雪神色有一瞬间的尴尬:“这、这是个意外……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来着。”
“两情相悦他还给你下毒?”刀修冷哼一声,一针见血地戳破这个象牙塔里姑娘的天真幻想。
崔盛雪握了握拳:“反正、反正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”
青鹤托着下巴问她:“比如说呢?”
崔盛雪见有人搭腔,就兴奋道:“我要去大漠看落日,去静海看月圆,去和砀山看瀑布,去凌州、丰州、南州——去没有崔家的每一个地方!”
刀修“啧”了一声,捂脸扶额。
这刀修作为陌生人,未免担忧得太过真情实感了。
千年前,青鹤有个替人占卜的小爱好,学得不精,但也勉强能拿得出手。
既然眼前正好有面临抉择犹疑不定之人,碰上她老人家也算缘分,就简单为她卜上一卦,就当是练手了。
于是青鹤从储物戒中翻找出了卜筮用具,问崔盛雪的吉凶,结果令她眉头一挑——
崔盛雪去青鹤剑派是吉,不去青鹤剑派是大吉。
这姑娘当真好运势。
她又试着问这个刀修的运势,却是问不出来,只能看出隐隐的随风漂泊之意。
不过这也正常,修士的吉凶往往都是这个走向。修为略有境界的修士,就是向天借命,其命运走向自然全由天道掌管,卜不出来的。
青鹤就换了个思路,虽然问不了前程,但可以问往事。她唯恐这龟壳问不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,特意从储物戒里重新选了个法器。
刀修眼角瞥到青鹤手中的古铜镜,一下子有些拿不准旁边这位高人的身份,既然是在青鹤剑派附近,理应是个剑修,即或并非剑修,那也应该是青鹤剑派的药修、法修之类。
但她之前拿出的龟壳似乎是占卜用具。直到这个镜子出来,刀修仍是没想明白此人是做什么的。
但当镜中开始闪过他的脸后,他终于明白了。
这小小的镜子竟然将他过去两三年都走马观花了一遍!
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从未听说哪位占卜师能够看前尘往事,还这么事无巨细,据他所知,即便是天问派的掌门,也只能看出一两月前发生的事——这人莫非是隐世未出的大能占卜师?
青鹤这边倒是欣慰,许久没用这活计,竟然不算手生。待她看完刀修的经历,才明白了为何刀修对崔盛雪的事如此上心。
连着两卦卜出结果,青鹤心情很好,就主动为崔盛雪指点迷津:“我看你说的倒也行。”
还在洋洋洒洒控诉亲族的崔盛雪闻言一顿,看向青鹤:“恩人,怎么说?”
“你且去闯吧,去见识见识你想看的世界,”青鹤点了点刀修,“反正他会保护你的。”
刀修想到方才那镜子中的片段,难掩震撼:“你、你难道真的看出了我——”
崔盛雪疑惑地看向刀修。
在青鹤坦然的目光中,那刀修叹了口气,便只好对崔盛雪交代道:“我年幼时欠了你娘一份救命恩情,此番是特意受托来保护你的。”
他瞥了一眼狂徒:“但这人下手刁钻,是我疏忽了。”
刀修本来想再劝崔盛雪几句,但既然青鹤在场,他便省去了这个步骤。
“那崔小姐的事,前辈以为该当如何?”刀修谨慎地问她。
青鹤只提点道:“你只受托保护她,没受托替她选择要去哪里。”
那便是暗示他不必干涉崔盛雪的决定了。
崔盛雪仿佛捡了个大便宜,她活了十几年,素来无权替自己做什么决定,连要戴什么颜色的头花,都得身边的丫鬟做主。
更不用提这次去青鹤剑派求学一事,家里人只说青鹤剑派素来就是修真界第一大宗门,在这里学成了就可以逍遥地做个长寿的剑修,学不成回家也算是镀金。
可没人在乎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做剑修,但她哭闹了几个月,到头来只能争取自己独身上路,不被干涉。
眼下崔盛雪看面前的刀修,就连她争取来的这可怜的“自由”也是假的。
崔盛雪又看向面前的女子、不,是女神仙!她从容温雅,竟能说破这刀修的身份,一看便是大佬!
这样的大佬,竟然愿意支持她的决定!
再对比自己家……崔盛雪越想越委屈,青鹤一抬头,诧异地发现这孩子竟然在抹眼泪了。
崔盛雪:“您、您对我真好,不像我家里人……您救了我的命,还愿意支持我出去闯闯,呜……”
青鹤哭笑不得:“好了好了,我只是指点你,并非支持你,你的决定还是要自己做的。”
刀修欲言又止,心想崔家愿意出几千灵石只为雇自己暗自护送她,怎么对她就算不好了呢?
他郁闷极了,早知道不该接这差事,但想想崔夫人的恩情,却也不能真的放任这骄纵的大小姐不管。
崔盛雪抹了抹眼泪,小心翼翼地看着青鹤:“恩人,实不相瞒,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青鹤怀着送佛送到西的耐心问道:“你说。”
“我若不去青鹤剑派,我爹娘知道了恐怕要千里‘追杀’我,”她越说声音越小,“如果前辈愿意,可否代劳……我、我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!不会让你代劳很久——”
“四年。”
青鹤先她一步说出了这个时间。
她将捏诀卜算的指尖归拢于掌心,只平静却笃定道:“四年后,你会自愿回到青鹤剑派。”
比起呆愣在原地的崔盛雪,那刀修倒是提前松了口气,才四年,那还好。
崔盛雪却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昏了头,喃喃道:“四年……您竟然愿意代我四年吗?”
崔盛雪眼眶发热,感激得无以复加,四年可不是短时间啊!
对凡人而言或许如此,可对于修士来说,四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,就像碧空之上白云变幻如苍狗,也只是弹指一挥间。
刀修才金丹期修为,听到四年也不觉得什么,对享寿上千年的青鹤而言,四年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。
更何况还是去青鹤剑派上课,那可是她的老窝,上课而已,不过就是打打坐、练练剑,又有何难。
她便笑着应下了。
——哪里想到现在的青鹤剑派已经丧尽天良,竟变成了这样,又要参观、又要按时点卯、还不允许喝酒。
青鹤麻木地将酒坛子放回储物戒中,心想,这比她当年跟着师父学习的环境差多了,青鹤剑派是要完。
“崔盛雪。”
宁瑞的声音如洪钟,明明只是略微开口,便有传音千里的功效。
“弟子在。”青鹤回答。
宁瑞神色平静:“不准趴在桌上,端坐起来。”
青鹤叹了口气,收起了胳膊肘。
宁瑞这才将视线移开,青鹤又在心中暗骂宁瑞,顺便把林学清也骂了进去。
——当年我躺着给你师父讲故事,如今竟要端坐着听你转述?
她耐心告罄,使口诀捏了傀儡代替自己,之后便施施然起身,众人神色如常,丝毫未察觉到她的动作。
青鹤打了个哈欠,原本想回去休息,临走前又听到杨松柏在与沈凌客低声咬耳朵。
杨松柏:“凌客兄,这崔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粗俗的女子。”
青鹤皱了皱眉,转而看见沈凌客在写什么东西,她看过去,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只朱笔,在竹简上留下了一行批注。
“君子不言他人之过。”
字写挺好,和林学清的字迹放在一起,也勉强算各有风骨。
青鹤对这个沈凌客的好感多了几分,对杨松柏则是更加看不顺眼,仗着众人看不见他,在杨松柏头上捏了个水团的幻觉铺天盖地砸下去,待他因窒息猛地站起来后,发现哪有什么水团,浑身上下都是干燥的。
但是他这一闹,厅堂中几百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了。
宁瑞收了竹简,脸上不见喜怒。
青鹤悠哉地坐在桌子上等他宣判,宁瑞果然是平静地开口了。
“杨松柏,将《通史》竹简第一卷抄写两遍。”
青鹤脸上露出个得逞的笑。
“崔盛雪,将《通史》竹简第一卷抄写一遍。”
青鹤笑容凝固。有她什么干系?难道还能看清她的术法?不不不,宁瑞不过是元婴期以下的修为,绝不可能看破她的术法。
那……单纯是惩罚其他学生想起来她,于是一道也惩罚了?
青鹤属实是没想到有一天林学清的学生能罚她抄书,可不是她倚老卖老,属实是她那个年代都没人罚抄书。
当然了,她那个年代,学不好的话师父是会直接提剑揍人的。
青鹤打算去研究一下有没有让傀儡抄书的法决,但旁边的杨松柏就沮丧多了,他又不懂什么法决,当然得亲力亲为。
下课后,青鹤同其他新弟子们离开凿光阁,就看见别情师姐在外面已经恭候多时。
别情冲他们招招手,热络地问了几句:“怎么样,宁瑞师兄讲课不错吧?”
新弟子们便七嘴八舌地答上了。
“师兄讲的很好,引人入胜。”
“咱们师祖青鹤仙子难道真是一只仙鹤吗,仙鹤怎么写出青鹤剑谱?”
“师祖为什么闭关,都闭关这么多年了,咱们有没有机会见见师祖。”
别情师姐笑哈哈地一个个回答,实际上全是打马虎眼,没给一个准确的答案,末了像是想到什么,她回头看向杨松柏和崔盛雪。
杨松柏进去前这么积极,怎么出来就哭丧着脸。
崔盛雪为什么脸上又带着奇怪的笑容。
别情就过来问:“两位师弟、师妹,你们感觉怎么样,宁瑞师兄上课好玩吗?”
于是青鹤指了指自己:“我抄《通史》第一卷一遍。”
她指了指杨松柏。
“他抄两遍。”
别情笑出声:“真稀奇,宁瑞第一堂课就罚抄书,可不多见。”
不过她挥了挥手,“罢了,你们不必苦闷,我带你们去尝尝我们的药修研发的新菜式。”
杨松柏果然来了精神:“药修下厨,食补吗?”
别情神秘地笑:“你们一看便知。”
青鹤自然无需吃饭,她早已辟谷,头些年她还因为嘴馋吃了几顿,再往后发现这吃饭不如喝酒,便渐渐戒了进食,只爱喝点小酒。眼下去青鹤剑派食肆,正好了解一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。
路上她听到前面的新弟子还在讨论课上的内容。
“师祖是青鹤?这青鹤是的青字,是颜色呢,还是连着鹤字,凑成青鹤这一品种呢?”
“寻常没听过有青鹤这个品种,大约是颜色吧。”
“青色的仙鹤?实在很难想象是什么样。”
青鹤在后面心想,怎么就不能纯是名字呢,她那老早飞升的师父就是给她起名叫青鹤不行吗。
至于鹤,就是正常的仙鹤呗,她本体的鹤混在鹤群里偷溜达出去多少次,也没见哪个弟子认出来过。
鹤么,不就是雪白的身子黑色的翅羽陪着头上一顶红冠,哪还有别的颜色。
她想着,跟随前人抬脚迈进了食肆中。
今日菜单的那个竹简上写着菜式,红烧大虾、爆炒竹笋、还有蒸西红柿。
她低头,正看见“蒸西红柿”的例菜那儿摆了一个丹顶鹤的脑子。
青鹤瞳孔一缩。
这西红柿不切开还去皮,蒸的软烂之后放在那里一整颗,好端端正像是丹顶鹤的脑子!
青鹤剑派,你在干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