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云纹灯是安康,桃花灯作姻缘,姑娘可要请一盏灯?“
“花簪步摇,缎带丝绸,灵犀坊里应有尽有……”
”柳叶酥,云花酿,今朝有酒今朝醉……”
“……”
步步灯花步步景,琳琅街口一如昨日熙来攘往,川流不息。
宋晞换上了男子衣饰,和姬珣两人扮作一对寻常夜游的友人,穿过闹街,行经一间又一间香料铺,流连一丛又一丛阑珊灯火。
半个多时辰后,行过大半条长街,两人依旧一无所获。
“果真如此,”姬珣举目四望,叹气道,“如你所说,各家香料铺子独见远山青,不闻凌霄黛。”
“如此也好。”宋晞仰起头,笑道,“卖家越少,若是寻见了,找到买家的几率便越高。”
脸上挂着笑,她眼里若有似无的疲倦没能逃过姬珣的眼睛。
左顾右盼片刻,姬珣拦住跃跃欲试又要去往下一间香料铺子的宋晞,指着斜前方的点心坊道:“你瞧那铺子,里头的点心雅致不说,位置实在优越,我看大半过路行人都会入内稍歇片刻。”他垂目看向宋晞,“循循善诱”道,“不如你我也进去坐坐?歇息是为一,二来,此间熙来攘往,能打听到什么也未可知。”
“言之有理!”宋晞看向那人头攒动的点心铺子,两眼紧跟着一亮,“祈人虽多,鄀人更甚,能听到什么只鄀人知晓的消息也不一定。”
姬珣莞尔,颔首道:“走,去瞧瞧。”
“两位里边请!”
点心铺子廊下,圆脸伙计早看见他两个驻足,见人近前来,连忙点头哈腰相迎。
“两位先来壶茶?柳叶酥可要来一份?”
迎至铺子最里间,伙计一边擦桌子,一边同他两人搭话:“我们大师傅本是鄀国宫中御厨,做的点心色香味俱全,尤其这道柳叶酥,那是一等一的绝,尝过的多说好。”
“那便来一份。”
“好嘞!两位客官坐,小的去去就来……”
“允伯,那小二说做这柳叶酥的是鄀国宫中御厨?”
宋晞两人没来得及落座,忽听一桌之隔传来脆生生的问话声,垂目一看,却是一老一少两名举止文雅的男子正相对而坐。
面朝他两人而坐是位白眉鹤发的长者,身上的月白色长衫虽不太合身,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翩翩自如的大儒之姿。
长者对面是位头戴攒珠玉冠的锦衣小公子,每一回眸、一转身,腰间便有环佩琮琮作响,一眼便知是谁家金尊玉贵、鲜少出门的小少爷。
察觉他两人的视线,长者倏而抬眸,朝他两人各一颔首,很快收回视线,推了推面前的柳叶酥,朝那少年道:“小爷莫信,如此不过是掌柜为吸引过往行人,随口杜撰的由头罢了。”
“当真?!”少年倏地坐起身,眼里满是惊愕,又生怕碍了旁人之事,倏地缩起脖子,小小声道,“竟如此大胆,不怕旁人戳穿?”
“都是寻常百姓,谁能知晓宫里的点心长什么样?”长者递上柳叶酥,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无奈,笑道,“况且,同为在外奔波的异乡人,本该互相帮衬才是。”
“允伯所言甚是。”少年听着有理,接过他手里的柳叶酥,连连颔首。
圆脸伙计应声而去。
宋晞两个落座桌旁,视线交汇,齐齐弯了眉眼。
“允”乃鄀国国姓,看他两人举止不俗,却又不通民间事,怕不是哪家高门子弟来民间微服私访,也未可知。
“允伯,这柳叶酥当真清甜酥脆,入口即化,你快尝尝!”
伙计刚端来茶水,一桌之隔又响起少年脆声声的惊叹声:“一会儿让掌柜多包几盒,给母妃也……”
“小爷!”
啪的一声,一只杯盏落定,长者允伯倏地低呼出声:“慎言!”
余光里映入少年满目慌张,左顾右盼模样,宋晞接过姬珣递来的茶,情不自禁笑道:“他这样子,像不像……”
话说一半,低头瞧见茶杯里映出的陌生面容,宋晞动作一顿,脸上神情霎时空白。
姬珣看她一眼,一边递上柳叶酥,一边若无其事道:“像什么?”
柳目微微一颤,宋晞轻搁下茶杯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杯盏边缘,眼底若有怀恋一闪而过。
“无甚大事,只是突然想起些陈年旧事。”
“旧事?”姬珣执盏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宋晞沉浸在倏忽其来的旧日思绪里,不曾瞥见姬珣眼里一闪即逝的错杂。
她轻轻颔首,徐徐道:“身份特殊之故,少时我鲜少出门。记得有次上元节灯会,听府中人说集市上来了诸多异邦人,有的褐发,有的蓝瞳,带来的物拾更是一样比一样稀奇。家中兄长耐不住我一哭二闹,便同几位好友商议,瞒着家中长辈,将我偷偷带出了家门……”
抬眼瞟见邻桌少年双目灵动模样,宋晞眼里的眷恋愈盛,低语喃喃道:“方才见那位小公子,见什么都新奇,倒让我忆起昔年上元焰火,初次出门,也是见什么都一脸稀罕样。”
姬珣下意识伸出手,似乎想探向她浅痕轻漪的眸,不等触及很快又收回,眼里颤动着宋晞看不懂的情愫,沉吟片刻,舒眉道:“既如此,不如帮帮那小公子,让他少走些冤枉路?”
宋晞眨眨眼:“你是说?”
姬珣两眼弯弯:“十里巷的春竹酒,松茗楼的冷霜茶,街边老伯的桂花栗……尝过这些,才算没白来南州。”
宋晞眼睛一亮,没等起身,又目露为难道:“只不知他二人会坐到几时。”
“不用你我。”姬珣指指头顶上方,凑上前道,“但如姑娘所愿——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”
宋晞莞尔,举杯道:“世子爷有心。”
屋檐上吹着冷风的追影金影木影:“阿嚏!”
*
一盏茶后,琳琅街口熙熙攘攘如故。
记挂着琳琅街尾还有两家香料店没来得及探看,宋晞两人站起身,交代完几人点心之后,提步往街尾方向赶去。
“快让开!这娃娃谁家的?快抱回家去!惊了我家公子,你们可赔不起……”
“收起来收起来!那卖花的,快过来!就是你!一会儿世子爷经过,你就站这,撒花瓣……”
“……”
走出没几步,道路前方忽地传来骂骂咧咧的清障声。
远远瞧着似谁家府兵,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声势,左吆右喝,大张旗鼓,惹得过路行人纷纷避让,咒骂不迭。
街边廊下,姬珣两人让到一旁,面色齐齐一沉。
鄀国商贾敢在祈国通宵达旦,琳琅夜市名扬四海,不仅因为两国世代交好,更因此地有南宁军驻守,百姓安居乐业,已数年不曾有过战祸流离、匪徒流窜之事。
今岁伊始,婆娑膏之事在前,谢逸江屏之死在后。多事之秋,谁人自恃身份,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横行霸市?
不等思量分明,长街尽头,一行数十人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,前遮后拥、浩浩荡荡而来。
月白梅纹领,银钿络纹刀……
看清引路侍卫的打扮,姬珣目色微凛。
“子阶?”
姬珣身侧,宋晞亦探出头来,下意识道:“怎会是他?”
先前在叶府,顾忌着宁妍的身份,她不好太过明目张胆试探,加之后来出了王氏暴毙之事,她急着回府,没能与苏升照面。
本也记挂着去舍然亭前定要见苏升一面,问一问和陈三、和闲梦楼相关之事,却不成想,相见会是如此猝不及防、意料之外。
却见声势浩浩的府兵后头,神情拘谨的苏小世子一袭竹月色暗梅纹云锦袍,头戴祥云纹镂金白玉冠,每走两步,便忍不住斜眼偷觑身旁佳人。
再看他身侧,莲步款款,流云鬓飞,媚眼一挑一含笑,裙摆一步一翩跹,正是千金买一笑,传闻中甚少踏出闲梦楼的南州花魁,如烟。
“如烟?!”宋晞眼里不解更甚,抬起头道,“他两人怎会在一处?来了南州不上门拜会也就罢了,成日里眠花宿柳,不怕文安伯打断他的腿?”
“走!”
顾不上揣度苏升此举用意,姬珣拉住宋晞的手,大步朝前道:“苏子阶!”
“你是何人,胆敢直呼我文安伯府世子名讳!”
没等近前,开道的侍卫横刀怒目,飒然拦住两人去路。
“滚!”
姬珣站定在街道中央,冷声开口。
“这?”
“这位是?”
“……”
分明不知来人身份,看身量也不似习武之人,也不知为何,眼神投落刹那,一众侍卫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脊梁骨倏地一凛,双腿竟有些发软。
“珣、世子爷?”
街边众人面面相觑之时,为前方动静惊东,苏升仰起头一看,脖颈紧跟着一缩,目光闪躲道:“世子爷别来无恙。”
“你唤我什么?”
听清苏升之言,姬珣凛若寒霜的视线越过众人,直直落定在他脸上。
苏升浑身一颤,没来得及开口,身侧的花魁姑娘先他上前一步,不慌不忙敛袂福身,落落大方道:“奴家如烟,见过小侯爷!”
熙熙攘攘的街边霎时一片杳然。
不知谁家小儿啼哭出声,行人商贾纷纷回神,惊觉来人的身份,连忙又俯身叩拜,齐声呼福。
姬珣垂目瞟她一眼,却不应话,只看着苏升,语调愈沉:“苏子阶,你唤我什么?”
几名府兵早已“鸣金收兵”,哆嗦着让到一旁。
瞧见呼啦啦跪成一片的侍从,苏升脸上浮出赧意,十指交错又松开,如同幼时犯了错般,捏着衣袂别别扭扭走上前,临到跟前,飞快觑他一眼,而后才倾身作揖道:“二哥。”
“既唤我一声二哥,”姬珣冷眼扫过左右,沉声道,“来你二哥家做客,何必如此大张声势?是怪二哥不曾出城相迎?”
苏升又是一顿,下意识想要解释,想起什么,很快又紧抿双唇,缄口不语。
姬珣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屈膝在旁的如烟,目光愈沉。
“如烟姑娘,”少作思量,他转向如烟道,“某与子阶多年未见,心中实在惦念的紧,姑娘若是不介意,某着人先送姑娘回去?”
“小侯爷折煞奴家。”如烟仰起头,两泓秋波澹盈盈,端的是扶风弱柳姿。
“小侯爷有所不知,闲梦楼内有个规矩,二楼的姑娘,若是应了贵人之请出了门,又被临时打发回去,往后便再不能出门。”
她转头看向苏升,楚楚可怜道:“小侯爷与世子多年未见,奴家本不该叨扰,只是主家规矩难违……方才见这琳琅街后面有个茶楼,装饰尚且得宜,两位若是不弃,不若去那儿小坐片刻?奴就在楼下候着,定不会逾矩叨扰,只盼爷体谅奴之不易……”
姬珣:“……如此,有劳姑娘带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