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道冷芒掠过苏升眼下,裹着杀意的劲风自背后飞扑而至,宋晞本能推开苏升,口中惊呼:“闪开!”
“锵锵!”
刀剑叩击声近在耳畔,宋晞耳中霎时一片嗡鸣,她下意识蹙起眉头,闭上双眼。
“是你?!”
直至又一道惊呼声响起,眼睫微微一颤,她徐徐睁开双眼。
泛着冷芒的长剑映入眼帘,正是先前曾护她在后,代峦藏在腰间的那一柄。
眼前的代三公子早不复初时成竹在胸八面玲珑、后来出尘风雅翩若谪仙,他青筋凸起的双手正紧握剑柄,牙关紧咬,双手青筋爆出,面颊不受控的微微颤动。
而护她在后,以一己之力横刀挡住澎湃剑意之人却并非她以为的南宁军中人,而是先前曾用佩刀抵过她颈下的南酉侍从。
侍从?
宋晞眨眨眼。
无怪乎她的捆绑如此松散随意,无怪乎挣脱束缚如此轻易而顺利……看清斜光里的侧颜,宋晞福至心灵:“土影?”
善易容、善缩骨,一路尾随护她周全的少年,除却土影还能是谁?
少年显然没能预料自己会这么快被云姑娘认出来,微偏过头,朝她轻一颔首。
“哼!”
听清他两人的话,代峦口中再次发出仿如驴叫的嗤笑,盯着土影的目光霎时变得阴狠而狰狞:“都说南宁侯世子高风亮节,从不屑阴谋诡计,原来不过如此。”
“阴谋诡计?”宋晞看向阴暗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水影,面无表情道,“以牙还牙而已。”
看清她眼里陌生与防备,代峦脸上一阵恍惚,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松,眼底似有自嘲一闪而过。
“如此神态……倒有几分似从前,高高在上,目无下尘……叫人生厌!”
“既能想到让人易容后跟来……”
视线相触,代峦眼里倏又掠过一丝倦怠,他收起软剑,瞟了眼急追而来的姬珣,又回头看向角落里的水影,仿佛闲日漫谈般淡淡道:“你早就知道她有问题?”
角落里的影子浑身一颤,似乎想抬起头看,又实在惧怕秋日的余晖太过灼人。
“自习武第一日便跟在身旁,她身手如何,我自然清楚。”
姬珣的视线轻掠过不见光的角落,又似漫不经心看了看左右,沉声道:“此地山势再险,机关再复杂,一步都追不上,连个大概的方向都说不出,不似她平日所为。再有……”
他的眼底映出若有似无的惋惜,语调却越发轻缓:“若是问心无愧,她该坐立难安,比疾风追影更积极地寻找云姑娘,而非躲在房里,闭门不出。还有……”
听他徐徐道出一二三,角落里的身影先是一颤,而后低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,愈蜷愈紧,直至与暗影融为一体。
“代峦公子知晓我动向的速度实在太快,若不是有内应,姬某实在想不出第二种解释。”
待他说完,代峦眨眨眼,本已意兴阑珊的脸上倏又生出几分别样的兴味:“那么早就起了疑,竟不曾告知旁人,竟还能放心差使?”
“只是怀疑而已。”姬珣看向角落里的水影,眼底噙着无奈,缓缓道,“一来彼时的确不知代公子身份,不知公子手眼通天,凭一人之力竟能谋定今日之局。二来,”姬珣低垂下眼帘,声色愈发低沉,“姬某僭越,代三公子身世飘零,腹心之臣四字如何书写,想来公子从不知晓。”
“装腔作势!”
不知是“腹心之臣”戳了他的痛处,还是旁听许久早没了耐性,不等姬珣回神,代峦神色突变,手中剑陡然翻转,足尖轻点飞身向后,剑尖所指正是宋晞所在。
土影阻拦,姬珣动身,火影的赤练鞭急追而至……骇人的破风声响彻亭下之时,代峦满目狰狞里倏而掠过一丝狡黠,而后手腕一翻,整个人绕过宋晞,直奔几步之外的苏升!
“锵锵!”
眼见他越迫越近,苏升的两眼霍然圆瞠,没来得及作出反应,襟口已被人一把拽住。
紧跟双脚离地,天地倒转,萧萧凛风骤然袭面!看清云海翻涌的悬崖之下,苏升的心跳骤而失控,下意识伸出双手拉住代峦,情不自禁——
“啊!!!”
“子阶!”“云裳!”“爷!!”数道惊呼声同时响起!
——苏升被代峦带下悬崖的同时,宋晞仿佛本能般跃身而起。眼前大半个身子已探出崖下,姬珣眼疾手快飞扑而至,于千钧一发之际拦住她腰身,往舍然亭内重重一带!
待重心回落,亭外众人纷纷停下脚步,姬珣却没有松开手,反而更收紧了双臂的力道。
宋晞被刹那间的变故惊得心跳如雷,正欲推开对方,被隔绝的刀光剑影、朔朔寒风之外,冷意尚存的怀抱之中,她忽而听见对方剧烈不似寻常的心跳,还有半分不敢显露,拼命想要放缓的吐息。
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所行之事,抵在姬珣胸前的双手倏地一松,她蓦地抵在他肩上,阖上双眼:“我……”
正要开口,理智回笼刹那,她突然想起什么,一把推开姬珣,神情惶恐道:“快走!山里埋了……”
“无妨!”
姬珣双手稳住她身形,见她神情怔忪一脸失神模样,倏地倾下’身,和她额头相抵,四目相望:“莫怕!”又轻又哑的絮语只在他两人中间来回,“别怕!没事了!”
“没事……了?”
四周长风依旧,落叶翩然,刀枪剑鸣愈行愈远,宋晞眼里不知是为昨日还是为今时而生的惶恐渐渐远去。
姬珣用自己的双手隔绝处一方只能容下她一人的天地,让她眼所见、耳所闻,都只他一人。
惶惶远去,宋晞看清他周身风与尘,眼里盯着血丝,下颌胡子拉碴,双瞳蓦地一颤,下意识伸出手,探向他“饱经风霜”的面颊。
“这几日,都没阖眼?”
掌心温热熨帖心口,姬珣的呼吸倏地一滞,陡然站起身,一把将人扣进怀中……
*
秋日余晖化作万千丝绦穿过云遮雾隐,斜落进松风萦回的凤鸣崖下,穿山过云的索桥彼端,金影木影一行人自午时等到傍晚,正觉百无聊赖,一道声嘶力竭的尖叫自长川彼端响起。
“啊!”
“来了!”金影眼睛一亮,倏地站起身,走出两步,举目往索桥彼端望去。
凤鸣崖下终年烟岚缥缈,于他两人却全无影响。
“那是?”他转头看向一旁一派从容的木影,眨眨眼道,“陈三、苏世子!”
木影神情不变:“嗯。”
“他在、作甚?”
遥遥瞧见陈三将苏世子扔在洞外,独自钻进中空的山体忙进忙出,金影下意识蹙眉,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:“在找、火药?”
木影再次颔首:“嗯。”
依照爷的吩咐,他两人与数十南宁军抵达枫林的第一件事便是循索桥,过长川,而后将陈三藏在山体内的火药掏了个空。见他忙进忙出不敢相信模样,金影忍俊不禁。
“是不、是傻,在爷、面前、玩、火药?”
木影剑眉微挑,唇边勾出一道不甚明显的弧度:“嗯。”
见他半天只蹦一字,金影忍不住瞪他道:“不能、多说、两句?”
木影瞟他一眼,依旧一派淡然:“能。”
“你!”金影气鼓鼓走出两步,“哼!”
大事当前,自然不是玩笑计较时。
他提步走到索桥边,先用力晃了晃云海间的铁链,又深吸一口气,两手拢成喇叭,躬着身子朝对岸扬声呐喊:“喂——孙子——子——子——
“火药——看——下——下——面——面——面——”
山谷空荡,呐喊回音十里不绝。
代峦从铁门里冲出来,意识到什么,箭步奔至崖边俯身一探。
寒风席卷而上,吹得他的面目陡然狰狞。
眯眼瞧了瞧遥处,他阴沉着一张脸,拎起苏升,疾步往索桥彼端飞掠。
“就凭你们,也想拦住我?”
鱼死网破的今日,藏锋露拙已无必要。只是对方再如何不中用,毕竟人多势众,而他手里还有个苏升,时至今日,却成了累赘。
眼见金影木影欺身而至,代峦心下有了计较。
“废物一个,还给你们!”
不等对方出招,他将浑身僵硬的苏升往两人所在重重抛出,而后飞身向后,转头往枫林深处奔逃而去。
金影两人神色微变,手忙脚乱接住面无人色的苏升。
“苏世子,可还好?”
趁木影看顾苏升的功夫,金影跟出两步,举目望了望枫林深处愈行愈远的身影,面露不解道:“他、以为、我们、想拦?为何?”
确认苏升只是受惊并未内伤,木影轻出一口气,扶他坐定的同时,又抬起头顺着金影的目光望了望遥处,淡然道:“傻。”
“哈!此话、有理……”
*
“吓到了?”
长风徐徐的松林道,收拾完残局,疾风追影与南宁诸军押送着南酉残部走在前端,姬珣和宋晞并肩在后。
宋晞仰头望向夕照描摹出的面容,看清他眼底的流光,睫稍的光点,眼角倏而下弯,如幼时那般伸出手,勾住了他垂着身侧的小指。
被她勾住的小指微微一顿,倏而化作十指紧扣,被动为主动。宋晞偏过头,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碎华,低垂下眼帘。
如何能不怕?
怕等不及还云裳公道便匆匆作别,怕重来一遭依旧没能查明昔年真相,来日奈何桥头复相见,她当何以见故人?
怕姬珣再不能放过自己,怕等不及告诉对方,他眼底情愫与绵绵,她已分明而甘之如饴……
牵着他的手微微用力,待对方垂目望来,话到嘴边,宋晞微微一顿,偏过头道:“你怎知他在山里埋了火药?”
姬珣举目眺望万倾松涛,轻摇摇头道:“那次你来过之后,我让金影木影趁无人之时将四下里外皆寻了一遍。他费尽心思将你掳走,分明知晓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,可偏偏什么都不提,只让我带南宁诸将同上凤鸣山。”
宋晞面露不解:“那又如何?”
姬珣凝眸而望,笑道:“州府间如何混乱,边境如何纷争,怕都没有一锅端掉南宁主帅和诸将来得直接而有效。妄图将南宁侯府一锅端起,人又齐聚在山体中空的凤鸣山,除却火药,哪还有第二种方法?”
“九射格、我和苏升……都是障眼法?”宋晞拉着他的手愈发用力,凝眉道,“他说那些话,把在南州所行之事和盘托出,一是为炫耀,二是为……他以为你我必死无疑,那些话是说给将死之人?”
姬珣一手拉着她,一手轻抚她下意识蹙起的额头,轻道:“没事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宋晞转头看向道路前方蹒跚前行的南酉残部,神情愈发不解。
“他们?”姬珣动作一顿,仿佛不欲她明了,又清楚知道今时之云裳早非昨日之朝华。
“他们,”姬珣拉着她的力道微微加重,沉声道,“不仅是亲信,更是知道他不堪过往之人……”
知晓他在祈国如何伏低做小,布谋施计,知晓他的赫赫功劳如何上不得台面……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
他如何会让他们活着回南酉?
朝堂之上素无新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