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云来去,松涛习习。
宋晞举目望着夕照下的万里河山,许久没有开口说话。
行至半路,层林渐染近在眼前,突然想起什么,她不放心得回头张望,又转身朝姬珣道:“金影木影带了多少人?代峦武功高强,只他两人怕是拦不住。”
“本不是为拦他。”姬珣顺着她的视线远眺南方层峦,拉起她手道,“只让他们把火药除了,余下事务自有人料理。”
“有人料理?”宋晞眼里浮出不解。
姬珣颔首,笑着解释道:“小泉将军武人性子,素来奉行有恩必报,有债必偿。迢西驿站的债,还没来得及让代峦偿还。”
“小泉将军也来了?”宋晞眼睛一亮,惊喜之色没来得及浮起,又忍不住担忧道,“小泉将军分属平渡水师,转道南州已是牵强,而今去又复返。永熹多疑,落入他耳中,会否认定此举有越俎代庖之嫌?”
“小泉将军只是第一关,代峦功夫莫测,要逃脱不难。”姬珣眼底掠过一丝浮光,压着声音,“手眼通天、身法最为高绝之人,自当是圣上之人。”
宋晞眉心一跳,凑上前道:“你是说,玄武舍?”
玄武舍三字出口,宋晞福至心灵,刹时明白了前因后果、前后关窍。
平心而论,代峦为拉拢苏升而作出的一番推演与杜撰并非全无依据——兔死狗烹、鸟尽弓藏乃历任帝王通病,而永熹帝之所以迟迟不动手,并非他笃信各位王、侯、伯府之忠心,而是因为廿八舍。
——只忠于圣上的廿八舍会将各州府动向时时上报,只要廿八舍仍在掌控,永熹便能高枕无忧。
换言之,于永熹帝而言,南宁侯府自呈的忠心并非忠心,惟有玄武舍制约之下,由后者密信告知之事才是他们忠心与否的明证。
偏不巧,半个月前,云裳死而复生的次日,玄武舍弄丢圣女,犯下大错,险些失了帝王信任。
若是在玄武舍焦头烂额的此时,南宁侯府却不声不响地立了大功,大功或会成为大错,进而成为侯府脱离掌控的证明,而后渐渐成为永熹的忌惮,也未可知。
倒不如——
关键时刻让嫌犯逃脱,幸得玄武舍出手相助,事情才得以顺利解决。卖玄武舍一个好,让他们在圣上面前挣回几分颜面的同时,又为韬光养晦,保全南宁侯府自身。
宋晞脸上多出几分正色,沉声道:“如何确保玄武舍定会入局?”
“小泉将军一行入城时,在城中大张旗鼓兜了一圈,玄武舍中但凡有一人得用,便会尾随其后。再者,”姬珣凑到她耳畔,低声道,“玄武舍中人已在’无意’中知晓,曾有人冒用他们的名义,刺杀南宁侯府中人。”
玄武舍虽为南宁侯府掣肘,名义上却不分上下。冒用玄武舍之名滋扰侯府中人,往大了说,便是意图挑起永熹帝与南宁侯府的不合。
此事如何能小觑?
宋晞福至心灵,仰起头道:“是说那次在子虚谷?那些刺客是代峦之人假冒?甚至不惜自伤?”宋晞黛眉微蹙,垂眸道,“这又是为何?”
“倘若你并非朝华,而是被我无意中救回侯府,又忘了前尘的圣女云裳……”
十里松风悠悠如诉。
仿佛不敢想,又不得不想,姬珣眼帘低垂,右手拇指轻走过她掌中纹路,颦起的眉心折出一道分明的弧度,垂落颊边的睫影微微颤动,开口之时,拂过耳畔的吐息都失了初时的平稳。
“独处索桥时信他几分?瞧见焦土长川时信了几分?为护你而受伤后,又会信几分?”
若是失忆的云裳变成一颗唯他驱使的棋子安进南宁侯府……
宋晞拉住他手,朝他走出两步,直至呼吸可闻,姬珣抬起头来,她的眼里泛出些许笑意,附耳道:“阿晞迟钝,彼时什么都没想,只是想着,若是珣哥哥在旁,便什么都不怕了。”
拂过耳畔的吐息倏地一滞。
不知是否秋光潋滟,还是松涛醉人,望着余晖之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眼前人,素来清冷的南宁少帅手上用力,两靥悄然晕染绯红。
*
半个月后,中州京城。连日秋雨,皇城里外一片水色潋滟。
早朝散去不多时,华盖殿前,一袭如意云鹤赤罗袍的韩暮楚正大步迈出殿外,一名内侍匆匆而至,躬身行礼称:“韩相,圣上有要事相商。”
想起方才朝上所议之事,韩暮楚心下有了计较,收起象笏,摆摆手示意对方带路。
不出他所料,穿过厅堂与长廊,内侍停下之地正是华盖殿冬暖阁。中秋未至,此间暖阁已生起两个炭盆。
虽贵为九五之尊,早些年生为武将时出入沙场太多次,永熹帝身上太多陈年暗伤,而今内里中空,怕早已沉疴难愈。若是圣女自此消失,也不知这多灾多难的永熹朝还剩几年光景,下一任新帝又会是……
“吱呀——”
“韩相,里边请!”
暖阁的门被推开,韩相立时收敛思绪,朝内侍轻一颔首,大步迈入里间。
“臣韩暮楚,见过陛下!”
象笏朝前,躬身行礼的同时,眼角余光已飞快扫过左右。除他之外,殿内只端华太子一人。
说起端华太子,又不得不叹一句命运弄人。
不曾上战场一日,身上无半点军功在身,却因幼时在京中半为质半为学得住过一阵,“改朝换代”之日立了大功,今上在承位当日便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,直至今日……
“爱卿不必多礼。”苍老的声音自御案后方传来,“来人呐,赐座!”
“谢陛下!”
韩相收起象笏,躬身退至一旁,眼帘微抬。两鬓霜白、面颊如皴,年不及天命,今上已然老态尽显。
吃过一盏茶,用了些许点心,满脸疲态的永熹帝才揉着眉心,切入正题。
“酉国三公子是怎么回事?子晔先前不知?”
“回陛下,”韩相站起身,一边倾身,一边徐徐道,“该蛮本是酉王庶子,因不得酉王重用,潜进我大祈境内,杀我大祈子民,占用东颍陈家三子身份,待站稳脚跟后,不时寻伺滋事,意图挑起南境诸州不和。”
韩相微微一顿,又道:“此次幸得南宁少帅慧眼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銮座之上,两鬓花白的永熹帝轻揉眉心,眉眼间疲态更甚。
“但……”
久不闻应答,韩相抬眸瞟了一眼左首的端华太子,少作斟酌,徐徐道:“藏身南州多年却没被发现,若非玄武舍出手相助,此子怕已逃回南酉。臣以为,世子爷或有失察之责。”
“韩相此言差矣。”
话音未落,一袭朱色圆领袍的端华太子利落起身,倾身朝永熹施了一礼,又转向韩相道:“而今南州城人皆称颂小侯爷英明,若是不赏,倒显得父皇不体恤民心,久而久之,恐成后患。”
若是瞧得仔细,便能发现,宫中的端华太子与千里之外的南宁少帅颇有几分形貌上的相似。
韩相剑眉微拧,正要应答,永熹的声音再次自御案后头响起:“依太子之见,此事当作何赏才妥当?”
“父皇,”两眼滴溜一转,端华心下有了计较,“儿臣斗胆,恳请父皇恩准儿臣代君南下犒军。”
永熹轻揉眉心的动作倏地一顿,目光骤凛:“你想去南州?”
“回父皇的话,”端华面不改色,“子晔军功虽著,南宁军中风向如何,非亲去不可知。二来,儿臣听闻近几月里玄武舍做事时有怠惰,若是父皇恩允,儿臣亦可一并敲打敲打。如此,圣女之事还有转圜,也未可知。”
不知哪两个字触动了深不可测的帝王心,双眼忽闪片刻,永熹帝徐徐开口:“准。”
端华眼睛一亮:“谢父王!”
韩相:“……陛下英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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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半月,南宁侯府泊云厅。
消息传来时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,朝南的四仙桌上堆满秋叶,翠微朝雨依着宋晞的吩咐,将完好的银杏叶依照大小色泽次第罗列,姬珣陪她站在桌边,看她把银杏一叶叶拼成一只扶摇九天的凤,姿态翩然,栩栩如生。
“爷!”
疾风提着密信大步迈过门廊,看清门内的两人,眉心倏地一抽。
——险些以为一刹回到了多年时,诸公子众心捧月般围在朝华公主身边时。
“何事?”姬珣递出手里饱沾浓墨的狼毫,抬头看向来人。
“爷,”疾风倏地垂下目光,想起什么,抬头瞟了他一眼,神色迟疑道,“京里的消息。”
姬珣不解: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爷,”疾风蹙起眉头,斟酌片刻,一脸为难道,“代峦之事,圣上闻之大悦,特派端华太子为钦差南下犒军,算算时日……”
听闻“端华太子”四字,宋晞只觉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指尖跟着一颤,笔端浓墨坠落,翱翔云间的鸾凤倏地斜了眼。
姬珣神情微变,抬眼瞧见宋晞眸间怔忪,眼睫微微一颤,倏地垂下眼帘。
待众人退下,厅里只剩他两人,他拿走宋晞手里的狼毫,拉住她手腕走进里间,并肩坐在铺了软垫的长榻上。
“你……”
窥见她眼底云涌,姬珣倏地错开眼,眉心拧起又松开,许久,沉声道:“你想见他?”
宋晞眼里浮出一丝茫然。
见姬珧?
能见自然是好的。
想要查明昔年真相,姬珧或许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。
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,姬珣视线低垂,脸上浮出堪称惨淡的笑意。
“既如此,把接风宴设在府内便可。”
宋晞眼里浮出莫名。
待对方站起身,她后知后觉,方才似乎把“能见自然是好的”一不小心说了出来。
“我……”
“姑娘好好休息,疾风那边还有些公事要处理,我先行一步。”
姑娘?
虽不知为何,宋晞心下没来由的发慌,正要开口,对方却已拂袖起身,匆匆忙忙疾步而去。
目送着那道几近仓惶的背影融于秋色,宋晞悬在空中的五指蓦地一曲,脸上神情自茫然到不解,又化作全然的不明所以。
“土影?”她提步走到门边,看了看左右,又朝对面屋顶方向招招手。
墙角的歪脖子树猛地一颤,只片刻,一道少年身形出现的廊上,很快随同簌簌叶落站在院内。
“云姑娘!”
少年郎单膝跪地,抱拳行礼。
宋晞轻一颔首,又举目望向姬珣离去的方向,蹙眉道:“方才我二人说话可听到了?爷怎么……我说错什么话了?”
土影挠挠头,回身看了看姬珣离去的方向,突然道:“云姑娘有没有听府中人说起过,爷曾经有过心上人?”
“心上人?!”宋晞提着衣摆的手陡然用力,“什么心上人?”
“说是在学宫时。”少年想了想,一脸耿直道,“其实属下也不曾见过,只听追影哥说起过。”
“学宫时?”宋晞眼里浮出犹疑,忍不住颦眉道,“那心上人,怎么了?”
“追影哥说,爷的心上人生得十分好看,学宫里很多公子哥都偷偷看她。为让她多看自己一眼,爷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换衣裳,每日去学宫都兴致满满,只可惜……”
明白了什么,宋晞提至半空的心陡然落回到实处,忍俊不禁道:“可惜什么?”
“可惜那姑娘眼神不太好!”听过追影不少抱怨,提起旧事,土影依旧一脸愤慨,“追影哥说,端华太子在学宫时便爱出风头,整天穿得跟花孔雀似的,花言巧语,惯会讨姑娘欢心。”
“你是说,”听懂他话中意,宋晞眼里浮出一丝愕然,“追影与你说,你家爷的心上人,心慕端华太子?”
“可不是?”土影撇撇嘴,眉心皱作一团。
“这与方才……”话没说完,宋晞眨眨眼,很快失笑出声,“你以为,我亦心悦端华太子?”
“难道不是?”土影双手环抱胸前,眼里颤动着狐疑,“方才那话,任谁听了都会以为姑娘倾慕端华公子。”
“端华太子?”宋晞垂下眼帘,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,淡淡道,“我与端华太子之间,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……”
“你!”土影两靥绯红,一时只觉又急又气,“当真与他有私情?”
“私情?”宋晞挑眉,“小小年纪,成日里不学好。”
她举目眺望秋光潋滟的遥处,妄图以无垠秋色遮住眸底澎湃、满目清寒。
“且放心,你家爷的心上人或许曾误以为端华是知己,只从不曾对他有过男女之意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