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文夫人?”
云追袒胸露乳独坐路边,男子上前毕竟不便。
宋晞自告奋勇,让泉醴几人路边稍待,而后独自一人下了车,穿过小径而去。
不知是否听见了她的话,风里断断续续的摇篮曲微微一顿,很快伴着麦浪呢喃又起。
浮云悠悠,微风徐徐。
秋晖描刻下的容颜安然而清秀,眼前所见,仿佛现下当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,母亲抱着幼儿坐在田边,正闲度辰光。
确认对方并无抗拒,宋晞缓步走到她身旁,敛起衣袂,同坐她身旁。
“云姐姐,囡囡睡了?”
她随手摘下两片宽叶杂草,一边编着什么,一边转头看向她怀中。
许是囡囡两字让她生出了几分亲切,云追徐徐抬起头,看清她面容,两眼倏地一亮。
宋晞微微一怔,没等报以微笑,又见她的视线越过她,落向马路边的泉醴一行。不知看见了什么,脸上没能形成的笑容陡然一滞,眼里涌出猝不及防的惶恐。
宋晞顾不得多虑,摆摆手,示意路边几人退后。
直至云追的神情恢复如常,她轻舒一口气,一边递上手里刚编好的草叶兔,一边低头看向她紧抱着的襁褓,柔声道:“云姐姐,囡囡今年几岁了?”
“囡囡几岁啦?”
不知是否因她面善,云追对她似乎怀有某种全然没来由的亲近。
听她发问,云追将襁褓朝向她所在,又低头望着怀里的“幼儿”,神色温柔道:“一岁啦?囡囡乖!戴了长命锁,囡囡必定能化险为夷、岁岁平安……”
看清襁褓里侧,宋晞动作一顿,两眼陡然圆睁。
果真如泉醴所言,襁褓内并不是什么幼儿,而是块圆滚滚的石头,形同脖颈的位置系了一根草叶编成的环,正是她口中念念有词的长命锁。
长风渐起,麦浪如席。
望着秋晖里紧紧相拥的一人一石,宋晞错觉拂面而来的风倏而凉了不少。
“云姐姐,”她下意识望向小沧河东岸,思量片刻,转头朝云追道,“天时不早,再不回去,文大哥该着急了!”
本是为劝她起身而随口一说,听闻“文大哥”三字,枯坐田埂之人倏地一顿,抱住襁褓的同时,眼里倏而涌出猝不及防的茫然。
不等宋晞再问,她突然抬起头,两眼望向炊烟袅袅的桃源村,目光悠远。
宋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
远处宿麦苍苍,鸡犬相闻。
谁家炊烟乱,仿佛当真是那别久而归之人,在灶前忙前忙后,只等妻女归家……
“云姐姐,”宋晞心上掠过一丝不忍,转头朝她道,“妹妹送你和囡囡回家,可好?”
长风拂面,浮光掠过眼前,云追突然闭上眼,眉尖微颦,浑身发颤。
——仿佛要用尽心力,才能将心心念念驱出脑海。
天边浮云来又去,麦浪起又伏。
落单的雁哑声幽咽,路边的马咴咴低吟。
不知过了多久,遥处吹来的风拂过满山苍翠,吹来浮云几许。
云追轻出一口气,再次睁开眼。
“如此,”她转头看向宋晞,唇边弯出一抹牵强的弧度,轻轻颔首道,“有劳妹妹。”
“好!那云姐姐先……”
“阿晞!”
宋晞心下一松,正要扶她起身,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
“我与你们同去!”
宋晞连忙看向云追,却见她拥着襁褓,一动不动凝望着远山叠翠,仿佛已神游方外,又似乎只是被天边的归雁吸引了注意力。
“好!”
她朝近前的姬珣和金影轻一颔首,搀住云追,柔声道:“云姐姐,小心脚下!”
小沧河东岸不比西岸,他几人行经之处杂草丛生、荆棘遍布。
片刻而已,宋晞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,举目四顾之时,心下又忍不住打鼓——犯了疯病之人,当真能记得清如是兜兜转转、曲折蜿蜒的回家路?
没等她琢磨出一二,绕过一棵老树,狂风乍起,眼前所见顿然开阔。
定睛再看,仿如山谷的平地上,齐人高的秋草正迎风狂舞。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依偎在一株葳蕤如盖的老榕树下,迎着肆虐的狂风,左摇右甩、摇摇欲坠。
“云姐姐,”宋晞步子一顿,目露迟疑道,“那是,你家?”
云追抬头望向秋风里的茅草屋,轻轻一眨眼,原本茫然的眸间倏而涌出些许急迫。
没等宋晞反应,云追一把挣开她的手,一边往茅草屋方向狂奔,一边喃喃自语:“再晚就来不及了,午时要上山……再晚就来不及了,午时要上山……”
“午时?”宋晞下意识看向越升越高的秋日,正不明所以,姬珣已箭步上前,拉住她道:“走,快跟上!”
“好!”宋晞提起衣摆,“云姐姐,等等我!”
秋叶婆娑的老榕树下,宋晞撑着树干,上气不接下气。
不远处,云追已先她一步到达,一把推向茅草屋的门。
“汪!汪汪!”
木门刚推开一条缝,一团白色的毛茸茸飞扑而出。
原是条通体雪白、四肢短粗的小犬,看见主人,尾巴高高翘起,圆滚滚的脑袋抵住她脚踝,乐得直打转。
生怕它没轻没重撞上本就重心不稳的云追,宋晞疾步上前。
“……吃饱了好上路……吃跑了好上路!”
没等她抱起毛茸茸,云追口中颠三倒四的念念有词落入耳中,宋晞的步子又是一顿。
上路?
是字面意义上的上路,还是……她下意识看向姬珣,目光微沉。
是谁要上路?
眼见云追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内,两人顾不得思量太多,嘱咐金影候在门外,大步追上对方。
外头看着破败,茅草屋里间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”。
正中是张靠墙放置的四仙桌,墙上挂着几张剥离完整的兽皮。猎户家中常用的弓箭长矛、麻绳匕首之类,皆整齐归置在一旁的木架上。
以正中的四仙桌为界,右侧往东是个齐整的灶台。锅缝里溢出的雾气酿着甜甜的米面香,闻来令人心安。
左侧往西是张临窗而置的书案,案上笔墨纸砚具齐。窗上一盆菊花,照着斜落的秋晖,盈盈独绽、傲然出尘。
能读书习字,能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如此齐整如新……一个患了疯病的女子,还会有持家的调理和心思?
“吃饱了好上山……吃跑了好上山……”
宋晞四下端量的功夫,嘀咕不停的云追已经放下襁褓,冲到灶台前。
宋晞提步上前,一面打量她神色,一面小心试探道:“云姐姐,上什么山?谁要上山?”
谁知“上山”两字却似什么碰不得的禁令,话音未落,云追揭开锅盖的动作猛地一顿,原已清明的眸间再次云遮雾绕,仿佛万千思绪在脑中纠错成了结,迟迟理不出头绪。
“汪!”
名唤云绒的小犬不知何时挤挤到灶边,朝宋晞吠了几声,又跑向云追,摇着尾巴打转。
云追徐徐抬起头。
没等宋晞看懂她神色,隔着氤氲雾气,云追的眼睛倏地一亮。
“音音!”
宋晞一怔,下意识道:“我?”
“音音回来了!”
不等她开口,云追一把扔下锅盖,箭步冲了上来。
“太好了!娘今天正好做了音音最爱吃的梅花酥……”
云追拉住她手,亲亲热热拥着,看不够似的左端右量。
直至颊边传来陌生又柔软的温度,看清她眼底名为舐犊之情的切切,被握住的手微微一曲,宋晞目光轻颤,一颗心直直往下沉。
她僵直着脖颈举目四顾,后知后觉自照面时便亘在心上的违和感是何物。
——父亲去世,母亲疯病,据说芳龄已十五的文音姑娘,现今何在?是许了人家,还是……
午时要上山,吃跑了要上路……
云追犯了疯病依旧念念不忘之人,是去世多年的相公文葛,还是不知所踪的女儿文音?
“音音?”身后传来姬珣几不可闻的声音,“眉眼间的确有几分相似。”
宋晞一怔。
是说她和云追?
倘若她和云追有几分相似,文音又肖母,被对方错认成文音似乎并非不能理解,只是……
“音音坐!”
不等她深思,云追已挽住她手,一边往四仙桌方向走,一边语调轻快道:“这位是音音的朋友?快坐下说话,梅花酥一会就好。”
宋晞回过神,顺她的意走出几步,很快又停下,拉住她道:“娘亲,可还记得音音上次回来是何时?”
云追挽着她的手倏地一颤,除却窗外秋晖摇曳,四下倏忽落针可闻。
只刹那,眼里的清明再度散去,云追眼里渐渐浮出比茫然更混乱的空无,仿佛刹时忘了自己是谁,音音又是谁。
宋晞眉尖微蹙,正要拉她坐下,又见对方眼睛一亮,寻回焦点同时,两靥再度泛出喜不自胜的明媚。
“音音?!什么时候回来的?娘亲等了你好久!”
被拽住的手陡然一僵,宋晞正迟疑是要配合她,还是点醒她,云追却又先一步松了手。
“音音寄回来的家书,娘亲都妥帖收着,一封都没丢……”
不等她出声,云追朝里间走出两步,又回头看着她,欢欢喜喜道:“音音等着,娘亲这就去拿来!”
四仙桌旁剩下宋晞和姬珣两人大眼瞪小眼。
“她这是?”
“金影兄!”
“小泉、将军!”
两人正不解为何要取来家书给“文音”看,云追走进内室不多时,却听咚咚咚一阵响,脚步声后,泉醴的声音自门外传来。
“是小泉将军?”
“我去开门!”
姬珣刚站起身,没来得及绕出长凳,却听飒的一声,间隔里外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。
云追抱着一摞书信出现在帘下,瞟了一眼大门方向,很快又看向宋晞两人,笑意盈盈跑了出来。
“音音快来!”
见她走得趔趄,宋晞两人连忙转向她。
谁知走出没两步,云追左脚绊右脚,瞳仁猛得一缩,整个人直直朝前扑去。
“哎哟!”
“文夫人!”
宋晞两人神色大变,顾不得满地书信,连忙跑向“五体投地”的云追。
“可还好?站得起来吗?”宋晞搀住她手腕,试图扶她起身。
“我的信!”云追却全然不顾,一脸惊恐地匍匐在地,维持着双手大张的姿势,手忙脚乱拾掇起散了一地的书信。
宋晞一怔,两只手顿在半空,又下意识顺着她的动作看向散落在面前的信。
那些家书不曾封口,云追摔倒的动静太大,好几封家书都散了出来。
「娘亲,见字如晤……」
每封信的开头别无二致。文音写的一手娟秀小楷,走笔端雅秀丽,书法功底可见一斑。
“爷!云姑娘!”
“咚咚咚!”
没等宋晞细看,门外再次传来泉醴着急的敲门声。
“进来!”
知他性子急,方才的动静又躲不过他的耳朵,姬珣一面帮忙捡起书信,一面开口让他进门。
“爷,方才什么声音?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吱呀——”
开门声和泉醴的声音一并传来。
好在宋晞两人动作飞快,泉醴进门之时,两人已拾捡起所有书信,交还到云追手中。
“文夫人,且看看齐没齐?”
“嚯,梅花酥!”
没等宋晞看清她眼里一闪即逝的黯然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,泉醴已被满屋的米面香吸引,看见灶台上的梅花酥,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,兴致勃勃道:“爷、云姑娘,你二人有口福了,文夫人的梅花酥是我桃源村一绝!”
话音未落,瞧见他两人脸上的愕然,泉醴陡然回过神,一脸赧然地挠挠头,又朝他两人拱手道:“爷、云姑娘,天时不早,文夫人既已平安到家,不如随属下去桃源村逛逛?”
“桃源村?”姬珣一怔,面露不解道,“不去王府?”
泉醴摇摇头:“属下刚从王府回来,府里的下人说王爷有事出了门,怕是还要个把时辰才会回去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姬珣轻一颔首:“如此,有劳泉将军带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