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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桃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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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家父生平无所长,惟于酿酒一道,稍有造诣……爷在南州可曾听闻过醴酿?”

泉醴本就是活泼的性子,而今见姬珣不仅不嫌弃他泉家小门小户,对父亲的酒庄更是如数家珍,一时喜不自胜,等不及穿过小沧河,话越来越密。

“……父亲在庄子梨树下埋了两坛顶顶好的酒,本来说等属下娶媳妇时挖出来喝,方才听闻爷要来,拎着铲子就去了后院……爷?”

小沧河上的拱桥上,许久不闻回应,泉醴猛地转过身。

秋风习习的桥下,一袭狐裘的云姑娘一动不动凝望着茅草屋方向,仿佛满心惆怅。姬珣与她比肩而立。

茅草屋前的老榕树亭亭如盖,飒飒摇曳风中。秋光透过树冠,落成万千金色丝绦。

斜落进窗里的光影描刻出一道若隐若现、翘首以盼的身影,仿佛盼儿远归的慈母,怀揣着无尽祈盼,驻足窗边,久久不愿离去。

纵有万般不舍,能不道别离?

“走吧!”

姬珣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,仔细拢进掌心,仿佛如此便能替她挡住些许狂风,抵住心上倏忽而起的涟漪。

宋晞倏而回神,转过身,朝他轻眨眨眼。

余光里映入泉醴的身影,宋晞神情一顿。

“泉将军!”

她大步走向对方,开口道:“之前听你说,云追有个女儿,今岁已经十五?”

泉醴朝两人拱手,颔首道:“的确如此,文音与属下的两个妹妹同岁,都是十五。”

“及笄之年?”宋晞眨眨眼,“是已许了人家,还是?”

“姑娘误会!”

小沧河上高处,泉醴停下脚步,眼里噙着仿如夏夜晚星的湛亮,指着曲屏山方向,兴致勃勃道:“两位可曾听说过曲屏山南的兰芷学院?”

宋晞两人猛得一顿:“兰芷?”

泉醴重重颔首,笑道:“因伯鸾先生之故,兰芷学院名满九州,只是女子不入仕,是以兰芷学院内只收男子,没有女子。”

宋晞愈发不解:“既不收女子,此事与文音有何关联?”

“姑娘莫急。”泉醴朝他倾身作揖,又站起身,眺望着远山道,“姑娘可还记得在下先前说,淮南王夫妇心系百姓,一心为民?”

宋晞轻一颔首:“此事与淮南王夫妇有关?”

泉醴两眼下弯,颔首道:“王妃娘娘是高门之后,自小知书达理,也时常告诫府中上下和村里百姓,巾帼不必让须眉。”

“当真?”

宋晞眼睛一亮,不等她追问,泉醴又道:“王妃娘娘高义,男子可以外傅,女子亦可求学花朝女学。”

“花朝女学?”宋晞眨眨眼,“那是?”

“是淮南王妃一力促成、只供女子进学的学院。”泉醴一脸的与有荣焉,仰着脸道,“青州曲屏山钟灵毓秀,兰芷在南,花朝在北,阴阳相宜,再好不过。”

“原来如此!”

宋晞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苍翠起伏的远山,凝了秋晖的眸子仿佛春日下的湖泊,柔软又宁静。

偏居青州而不改其志——淮南王亲耕手植,王妃为民办学——若是嘉顺帝还在,看见这样的淮南王夫妇,定也会“与有荣焉”。

“将军的意思是,”拉着姬珣的手微微一松,宋晞的神情里多出几分不自知的柔软,“文音也去了花朝女学?”

“正是!”泉醴两眼弯弯,颔首道,“因出入山林不便,和兰芷一样,若无要事,花朝女学的学生也很少下山。”

宋晞目光一顿,正要追问,一旁的姬珣已先她开口:“’午时要上山’,又是何意?”

“午时?”

泉醴眨眨眼,明白了什么,忍俊不禁道:“爷是听文夫人说的?不瞒两位,午时是姑娘们随嬷嬷上山的时辰。”

“嬷嬷?是谁?”

“并不指代特定某人。”

见两人突然正色,泉醴收起笑意,摇着头道:“如两位所知,曲屏山路途遥远,男子尚可,若是女子,独自前往未免不便。王妃心细如发,创办女学本是好心,若是中途出了事,反而不美。”

“是这个理。”宋晞轻一颔首,“那这嬷嬷是?”

“每逢初一十五,花朝女学便会遣人下山来,依照既定的路线经过每个村子,一为带来姑娘们写的信,二为将适龄的女子接上山。”泉醴眨眨眼,又道,“文夫人说的午时上山,因是记着送文音上山的时辰。”

“每逢初一十五都能下山……”

宋晞眉间微蹙,眼里的不解不降反升:“虽说无事不得下山,可父亲离世,母亲发疯,总是天大的事,除却一月一封的家书,文音可曾回过家?”

仿佛适才惊觉此事的不合常理,泉醴清澈的双眼陡然睁大,挠着头道:“倒是不曾。不过!”

他抬起头,神情坦然道:“听闻花朝女学课业繁重,没有空下山,也是有的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越过小沧河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绿水环绕的桃源村施施然映入几人眼帘。

家家有树,户户有花,依山傍水的桃源村景色怡人,仿佛当真是那浅杯小酌的仙人路经此地,信手泼墨而成一幅《陶然忘忧图》。

“哞——”

“咩——”

“汪汪汪——”

“咯咯哒——”

行经田野如碧,鸡舍羊圈,穿过无数粉墙黛瓦,一条水色潋滟的青石弄堂前,若有似无的酒酿香伴着微风习习而来。

“爹!娘!”

不等宋晞两人开口,泉醴三步并作两步,急急往弄堂深处飞奔而去。

两人抬起头看,秋光婆娑的弄堂深处,一面黑底金字的招子支在日头下,“醴酿”两字走笔苍劲而有力,不出意外,当是泉家宅邸无疑。

“爹!”

“醴儿回来了?”

吱呀一声响,酒招下的门被推开,一名头戴葛巾,敝衣及地的老汉顶着与泉醴八分像的面容,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。

“爹,娘呢?”

“小侯爷、云姑娘!”

瞧见弄堂外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,泉老爹顾不得自家儿不知礼数的“上蹿下跳”,倾身就要下跪。

“使不得!”

姬珣两人连忙上前,一把扶住倾身欲跪的泉老爹,连连摇头道:“泉家阿爹不必多礼,是我二人不请自来,叨扰老爹清净,该是我二人同阿爹行礼才是。”

“小侯爷使不得!”

泉醴早已习惯姬珣的不拘小节,加之有“出生入死”的交情在,重逢后,和他两人的相处愈发自如。等不及自家爹礼数周全的三跪四叩,抵住大门,伸长了脖子往门里瞧。

“爹,娘亲在何处,怎么还不出来?”

“去!一点不知礼!”

泉老爹瞪他一眼,看出了自家儿和世子爷交情匪浅,欣慰之余,一边帮忙抵住大门,一边回身解释道:“小侯爷莫怪,怕失了礼数,内子一早去畦里摘菜去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姬珣摆摆手,“阿爹和夫人自在些才好!”

你请我让坐进厅堂,一盏茶尚未结束,泉老爹在熟悉的酒香里放松心神,不多时,脸上竟泛起了若有似无的酡红。

“老爹冒昧,敢问小侯爷今岁几何?看着与我儿相差不多……”

姬珣一怔,看了看桌上的差,又看看神情放松的泉老爹,一时竟有些迟疑,不知方才所饮是酒是茶。

“小侯爷莫怪。”看出他的不解,泉醴挠挠头,不好意思道,“家父吃起酒来千杯不醉,奈何醉茶不醉酒。”

第一次见此奇观,姬珣不以为忤,反而放下茶杯,笑着配合他道:“泉老爹有礼,小子今岁二十有三,比泉将军稍长几岁。”

“二十有三?”泉老爹打了个茶嗝,顶着迷离的双眼打量许久,两眼倏而下弯,开口道,“听闻小侯爷尚未娶妻?不知是否相看过谁家姑娘?”

“爹!”

初次照面便过问婚丧嫁娶之事实在失礼,泉醴厉喝出声,桌下狠狠踹了自家老爹一脚。

姬珣微微一怔,两眼下意识看向身旁正低眉品茗之人。

觉出他的视线,宋晞悠然抬眸。

秋晖透过梅花格轩窗,在她仿如湖泊的眸间落成一圈又一圈漾着狡黠的涟漪。

四目交汇,姬珣心上倏而涌过仿如春水的柔绵,左手经桌下勾住她同在身侧的小指,右手执起茶杯,低垂下眼帘。

茶水清澈,照出他唇角上勾带笑眉目,姬珣的神情微微一顿。

母亲还在时时常在父亲脸上见到的神情,不成想,有朝一日原也会出现在他脸上。

勾着宋晞的手微微收紧,浸在春湖里的心越发酸胀,如见杏花雨绵绵。

“……胡说八道什么?!”

这厢的两人各怀心思,一桌之隔的泉醴见自家老爹梗着脖子又要开口,一把扣住他面前的茶碗,怒道:“莫要再胡言乱语,小侯爷什么身份,轮得到你过问?”

“问问又如何?”泉老爹一脸愤懑,瞪着他道,“泉酩泉酊年龄相仿,待过几年下了山,总要相看人家。”

“泉酩泉酊?”

想起先前泉醴曾提及家中有两个妹妹和文音年龄相仿,宋晞微微一顿,抬头朝两人道:“是家中两位小妹?”

泉醴急得满头大汗,拦住老爹的同时,偷摸觑了一眼宋晞,见她并不似介怀之意,轻出一口气,颔首道:“不瞒姑娘,泉酩泉酊正是家中小妹,现下也在花朝女学,是以不曾出来拜会。”

“她二人是双生子。”

泉醴从腰间解下一枚环玉佩,举到亮堂处给两人看。

“娘亲特地去庙里求来的,我的是玉环,她两人是一双半月,拼在一起恰是一轮满月,寓意合家团圆。”

“合家团圆?”

宋晞微微一怔。

如是寻常之愿,于她和姬珣却已是奢求。宋晞低垂下眼帘,一时没有接话。

以为自己说错了话,泉醴倏地站起身,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打了个来回,诚恳道:“爷,左右娘亲还没回来,趁现下天气尚可,不如去田间走走,散散心?”

姬珣垂目看向宋晞,拉着她的手微微一动,颔首道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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