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田间阡陌左拐右绕,遥望苍山叠翠,山岚如烟,近看寒菊照水,宿麦苍苍。
宋晞两人随泉小将军漫步田野,正设身体悟陶潜之乐,不知看见什么,走在他两人前方的泉醴突然加快脚步,挥动着双手,兴高采烈道:“王爷!”
“王爷?!”
两人步子一顿,下意识望向前方。
横平竖直的麦田之外,几株垂柳围畦成圃。菘菜倚荏菽,山药傍萝卜,一片片绿意葱容,长势甚是喜人。
菜畦地正中站着一位老农,布衣斗笠,粪桶长瓢,正背对着他几人,给地里的菘菜浇水施肥。
许是时常下田之故,秋晖下提着长瓢施肥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。
“王爷!”
没等宋晞两人看清那老农的面容,泉醴站定在随风依依的垂柳树下,挥动着双手,朝那“老农”呼喊:“王爷,属下回来了!”
地里的农人微微一顿,很快扔下木勺,撑着后腰站起身,转头瞧见田边手舞足蹈之人,笑意盈盈道:“是我水中赤兔!如何,一切可还顺利?”
“托王爷的福,一切顺利!”
泉醴撸起衣袖,一边颔首,一边绕过田埂,径直拎起了他脚边的粪桶和长瓢,而后两眼望向田埂方向,剑眉微挑道:“王爷看,那是谁来了?”
“谁?”
淮南王掖叠着衣袂,徐徐抬起头。
秋晖拂过远山近水,麦田如荡,于垂柳树下落成万千金丝绦。
袅袅晴丝间,一双丰神清雅的佳人正比肩而立,垂柳摇曳,秋晖亦潋滟。
举目端量片刻,淮南王抵在腰上的手倏地一松,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惊喜,连忙迎上前道:“贤侄!贤侄来了!”
“王爷小心!”
姬珣上前半步,应声同时,两眼却情不自禁转向了身侧之人。
故人相逢却不识。看清近前之人眉目,宋晞神情一怔,忽而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“一路舟车劳顿,贤侄辛苦!”
眼见淮南王已走到跟前,姬珣立时错身半步,挡住宋晞的同时,倾身道:“小侄见过王爷!”
“贤侄快快请起!”
淮南王下意识伸出手,想起自己周身污秽,很快又负至身后,垂目看着姬珣,满心感慨:“好!好啊!”
连叹了好几声“好”,他轻咳一声,哑声道:“多年不见,贤侄越来越有乃父之风!”
“不比王爷,胸襟开阔更比陶潜!”
姬珣顺势站起身,举目望着袅袅炊烟之地,一脸真挚道:“我几人出来不过一炷香功夫,一路听不知多少人说起,王爷事必躬亲,事事皆以民为先!”
“理应如此。只怪少时愚昧,开悟太迟。”
他举目望向桃源村方向,目光悠远。
“先前得王兄庇佑,在朝中谋些事做,站的太高,以为自己所见便是天下。直至来了青州,见过民生百态,日常琐碎,而后才知百姓生活之艰,而后才悟陶潜南山之乐。”
枝头掉落枯叶几许,淮南王蓦然回神,转头看着姬珣,目露惭愧道:“胸无大志,叫侄儿见笑!”
“王爷豁达,愚侄如何能及!”
姬珣连连摆手,不容客套,又听淮南王道:“贤侄可用过饭了?今日实在有失体统……”
他垂目看向自己——周身狼狈不算,泉醴手里还提着粪桶和长瓢——汗颜道:“不瞒侄儿,你婶婶听闻你要来,一早吩咐厨房,备了好些时兴之物。侄儿若是不弃,不若随我回府去,看看你婶婶和妹妹?”
“侄儿惶恐!”姬珣连忙倾身作揖,“上门已是叨扰,怎敢劳王妃动手!”
“理当如……嗯?”
姬珣倾身之际,身后一道直勾勾、明晃晃、全然不容忽视的视线骤然撞入眼帘,看清那婢子的面容,淮南王微微一顿,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。
“这位是?”
姬珣身形一顿,连忙道:“婢子不知礼数,王爷莫怪!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淮南王垂目打量,眼里浮出几分揶揄,打趣他道:“红袖添香,贤侄好福气。”
姬珣却不接话,只转向宋晞,轻道:“拂衣,还不快行礼?!”
宋晞眸光一颤,立时收回视线,倾身施礼道:“奴婢云拂衣,见过王爷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
淮南王淡淡觑她一眼,很快又堆起满脸笑意,转头朝姬珣道:“贤侄,请!”
“王爷请!”
……
半个时辰后。
淮南王府,凌云厅。
秋晖跃入南窗,掠过开阔又齐整的堂下。
堂前一方匾额,匾上题凌云厅三字,走笔俊逸洒脱,很是不俗。
匾下一幅水墨丹青,一只姿态舒展的鹤正驻足澹澹流水边,鲜红的喙引而向上,两眼望着远空,仿佛下一瞬便要扶摇排云而去。
画的左下方有小楷题词:薄帷鉴明月,清风吹我襟。
依稀正是淮南王今日心绪写照。
绢裱的水墨画下方是张祥云镂雕花梨木椅,左右各一方矮几,左安云松,右置寒菊。
斜落进的门廊的光将云松寒菊描刻堂下,微风拂过,满堂落影摇曳,意趣非凡。
淮南王入内更衣之时,宋晞两人正端坐堂下,一面举盏品茗,一面饶有兴致的左顾右盼。
“贤侄久等!”
不多时,一道人影自门外投落,堂下引人心折的“秋晖落影”霎时消隐一空。
“王爷!”宋晞和姬珣立时站起身,齐齐朝来人行礼。
“贤侄不必多礼。”
淮南王摆手示意两人起身,而后一边走向主位,一边瞪了一眼躬身候在旁的婢女,面露不满道:“愣着作甚,还不去请王妃?”
“是!”婢女低垂着眼帘退身而去。
“妾身失礼,叫贤侄久等!”
婢女的身影将将消失在门外,又一道人影伴着朗声碎步匆匆而来。
堂下几人下意识抬起头看,却见秋光明媚的抄手游廊下,一前一后两名面容肖似的女子正提着裙摆,娉婷袅袅而来。
前方那人……宋晞微微一怔。
锦衣华服、环佩叮当,雍容富贵依稀昨日模样,只三年南山乐,岁月蹉跎鬓边发,以品貌俊逸闻名中州的淮南王妃,而今美人迟暮,眉间亦刻上了抹不开的结。
“王爷恕罪,听闻侄儿要来,南乐挑了整整一上午的衣裳,从不见她对旁的事如此上心,是以耽搁了些。”
“娘!”
一声拖长了音调的撒娇自淮南王妃身后传来。
听出来人的声音,宋晞的眼睛倏地一亮。
娟娟二八佳人,一袭妃色衬袅娜。
躲至王妃身后探头探脑之人,不是南乐,又能是谁?
多年未见,昔日奶团子般乖巧可人的南乐郡主,如今也已出落成娉婷袅袅的大姑娘。
“子晔侄儿不是外人,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
淮南王妃笑着把她往人前推,笑意盈盈说:“不仅这衣裳,还有闷在锅里的赤豆酒酿元宵,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,说是子晔侄儿素爱甜口,说什么也要亲自下厨……”
亲自下厨?
宋晞神情一怔,两眼在众人脸上扫了个圈,很快垂下视线,默不作声。
“王妃多礼!郡主多礼!”
姬珣朝母女两人倾身作揖,不卑不亢道:“郡主肖母,贤良高才!”
“话是如此……”
“肖母”两字落入耳中,王妃的眼睛情不自禁向下弯。
直至一几之隔宋晞的身影落入眼中,淮南王妃神情一怔,笑意倏而消隐。
“娘,她……”
“南乐!”
不等南乐开口,淮南王妃一声低喝,抬起头时,脸上春风依旧。
“王爷!”
她拍拍南乐的手,示意她安坐,而后提步走向淮南王,温声道:“子晔侄儿爱茶,正巧府里还有些落云杉,今日难得,不如让人去换了来?”
淮南王颔首:“依夫人所言。”
“王妃有心!”
他三人你来我往、说古道今之时,南乐和宋晞分坐同一张茶几的两端,正互相打量。
说是打量,实则欢喜更多。
宋晞仍记得少年时,年幼之故,太子哥哥他们总对她照拂颇多。
不似南乐,同为女子,又比她年幼不少。只有与她同处时,朝华才会收起她骄纵的小性子,转而端出长姐的架势,知书明理,照拂有加。
想起旧事,宋晞眼里浮出不自知的笑意,垂目却见她手边的茶空了半盏,许久无人来续。
不能相认,能同坐吃杯茶也是好的。
这般想着,宋晞敛起衣袂,拎起搁在两人中间的茶壶。
“郡主,奴……”
“呀!”
话没说话,南乐似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唬了一跳,抬手同时,衣袂拂过茶几,那半杯茶倏地滚落在地。
“啪!骨碌碌——”
“呀!!”
茶壶分明还稳稳当当提在宋晞手里,南乐却被热茶溅到了一般,倏地站起身,提着衣摆,瞪着宋晞道:“做什么毛手毛脚的?”
“南乐!”
王妃不知底下发生了何事,看见滚落在地的茶杯,神情一慌,箭步冲下堂来。
“溅到了哪里?疼不疼?可还要紧?”
母女二人旁若无人“大呼小叫”之时,淮南王早已沉下脸,意味不明的视线经由宋晞,落向下首的姬珣身上。
这位素来以性子清冷闻名的南宁少帅此时依旧一动不动,仿佛置身事外,只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,关节分明。
淮南王神情微变。
“放肆!”
他一掌拍向座椅扶手,颤动着胡须,怒道:“贵客在此,休得无礼!”
“爹!”
南乐两靥涨红,圆瞪着双眼,急得直跺脚:“为何不问女儿因何失态?是否受伤?却只问礼数不礼数……”
“南乐!”
淮南王妃两眼一转,拦住南乐的同时,转头朝淮南王和姬珣道:“妾身教女无方,让子晔侄儿笑话,只是……”
不容两人应话,她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宋晞,又朝两人道:“南乐素来知礼,今日如此失态,必定事出有因。妾身斗胆求王爷,容南乐分说一二,再问礼数不迟。”
“……”
宋晞搁下茶壶,垂眉不语。
淮南王一家三口自说自话论其短长之时,她已神游方外,只心上依旧不受控的掠过一阵又一阵仿佛旁观梨园剧目的荒诞感。
南乐盛装而入时,淮南王妃春风满面“自吹自擂”时,她并非看不清她母女二人打的什么主意。
论起门当户对,南乐和姬珣的确算得上是良配。
可……
她徐徐抬起头。
一袭湘妃温婉从前,可南乐的面目怎会变得如此陌生,乃至狰狞?
是岁月变人心,还是昨日温婉模样,只是她在朝华公主面前戴上的一张面具?
“我……”
“拂衣本非端茶倒水之人!”
她徐徐站起身,正要说些什么,一几之隔,姬珣的声音骤然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