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饼脸、塌鼻梁,死鱼眼,满脸麻子……
若非亲眼瞧见,泉醴亦不敢相信,眼前这张泯然众人的脸会属于惊鸿照影的云姑娘。
只是眼下并非辩驳时。
他假作惶恐,一面倾身拱手,一面朝史嬷嬷道:“正是自知样貌气度样样不足,才来找嬷嬷想想办法。姨娘总是念叨,说小妹若是能和姊妹们同去花朝待几日,养出几分名门气度便再好不过。”
“呵!”
史嬷嬷嘴角一抽,口中紧跟着发出一声短促的讪笑,一边上下打量宋晞,一边敷衍他道:“既是泉将军开口,嬷嬷自不会不给面子,只是往后在花朝能不能学,能学到几成,全凭她自己造化。”
“这是自然!”
泉醴眼睛一亮,眼里噙着急迫近前几步,又陪着笑道:“嬷嬷这几日可曾见到小妹?她两人可还安好?”
“泉家姊妹,自是好的。”
史嬷嬷微微一顿,若无其事看了看左右,四平八稳道:“昨儿个还听先生夸赞,阿姊泉酩诗词俱佳,小妹泉酊音律不俗……怎么,她们不曾在信里提过?”
提起书信,泉醴顿然垂下眼帘,两眼望着阶边轻轻拂动的落叶,徐徐道:“幸得嬷嬷关照,她二人才能得此机缘。”
“托王妃鸿福!”
史嬷嬷朝淮南王府方向施了一礼,一如既往客套道:“待再过几岁学成归来,泉家又多两位女先生!到时兄妹三人文武俱齐,泉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……”
泉醴眸光忽闪,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骤然紧握,下颌线因紧咬牙关而蓦然分明。
“如此借嬷嬷吉言!”
史嬷嬷却似突然没了你来我往虚与委蛇的兴致,抬头望了望天色,又福身道:“天时不早,老奴急着去下个村子。将军若无旁的事,老奴先行一步。”
泉醴陡然转身看向身侧形容畏缩的小表妹,仿佛想交代什么,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叹,眉间微颦,认真看着对方道:“可想清楚了?真要上山去?”
泉家表妹双目忽闪,直至余光里映入史嬷嬷垂目望来的身影,两眼倏地下弯,一脸神往道:“但求表哥成全!”
冉冉秋晖,水何澹澹,杨柳依依是别离。
泉醴眼里掠过一抹错杂,很快错开眼,颔首道:“听嬷嬷的话,好生顾好自己。万事小心!”
“好!”
表妹似全然不闻自家表哥的离愁别绪,得他应允,一双死鱼眼倏地一亮,欢天喜地头也不回往晚照亭而去。
许久,泉醴收回目光,转头朝史嬷嬷道:“有劳嬷嬷!”
史嬷嬷一声轻哼,却他脸上的依依惜别见怪不怪,施施然拂袖而去。
直至一叶扁舟载着云姑娘消失在河上,泉醴立时收回远眺的目光,举目望了望遥处,倏地提起衣摆,箭步奔向对岸桥下的梧桐木。
“爷?”
长风依依,秋水脉脉,满冠金黄映婆娑。
一树金梧待凤栖。一道天青色颀长身影驻足树荫里,一动不动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。
直至泉醴的声音瑶瑶传来,那身影微微一动,倏地松开撑着树干的手,不由自主朝前走出两步,行出树荫,直至圆拱桥下。
“爷?!”
泉醴刹住脚步,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遥处,又连忙倾身拱手道:“走了!”
姬珣声色如常:“可有起疑?”
泉醴下意识抬起头。
满目秋草离离,一树梧桐欲翩翩。正午的秋晖透过随风摇曳的梧桐木,于他眸间、两靥与周身落成细碎又斑驳的光影。
秋照熙熙,秋水滟滟,桥头公子人独立。
本该是难能一见之景,偏因他满目惆怅,秋草依依,秋叶不舍,连路过的风都似生出了离别之意,萦回流连,长风如诉。
“不曾。”
生怕惊扰了什么,泉醴倏地垂下头,一边摇头,一边压着嗓子道:“土影的易容实在高妙,若非提前知晓,莫说史嬷嬷,方才乍见云姑娘,连属下都没能认出来。”
一片秋叶坠落,轻拂过姬珣肩头。
驻足岸边之人依旧一动不动,许久寸步难移。
泉醴顺着他的视线举目而望,忍不住道:“爷,如此放心不下,为何答应让她去?”
岸边刹时杳然无声。
为何让她去?
姬珣听见声声叩问,字字如同惊雷叩心门,紧握成拳的双手越发用力,目光骤然暗沉。
因为不能不去。
因他知朝华甚深。
——若非亲眼所见,她要如何说服自己,她的叔父,她血脉相连之人,那位口口声声以民为先、南山为乐的淮南王,会与海寇牵连,会与云追和泉酊之死有关?
倘若非要有一人以身犯险,即便水影还在,依朝华的性子,又怎会假手于人、袖手旁观?
他又如何能借爱惜倾慕之名,行阻挠负累之实?
他所能做,只有让土影将易容尽善尽美,让木影将他珍视异常的“子归”交由阿晞,再有……
一树梧桐凄凄,树下许久无人应话。
*
“无有规矩,不成方圆……”
“花朝女子知礼而后学,卯时起,子时息。每日五课,正仪容、肃衣冠……”
“不可高声,不可急行,课间不得左顾右盼……”
午后小沧河。
两岸青山相对出,孤舟一叶穿过群山叠翠,正逆流而上。
白鹭啾啾,流水声声,景致美则美矣,只都比不过史嬷嬷念经似的车轱辘话,让人印象深刻。
又去过两个村子,掉头返程时,原本空荡荡的小船已然人满为患。
史嬷嬷腰背直挺端坐在东,左右长凳上各坐了两名女子。
左侧依嬷嬷而坐是个姿容标志的小女子,名唤作李小妹,生得杏眸薄唇,翘鼻高梁,除却肤色有些黢黑,形容颇为不俗。
与李小妹并肩之人名唤范二妹,生得圆脸宽腰,粗眉厚鼻。好听了说叫丰腴圆润好生养,难听了说叫粗壮魁梧遭人弃,一眼便知是做惯了农活的农户之女。
两人对面是易容过的宋晞与一位名唤苏苏的姑娘。
苏苏姑娘杨柳细腰,螓首蛾眉,样貌于此四人中最是不俗。
也不知是为她姿色过人还是旁的什么,上船时姗姗来迟,史嬷嬷本已大动肝火,待看清她面容,倏地变了脸,堆起满脸褶子不算,口中念念有词“前途无量”,而后不仅让出了自己的坐垫,还觍着脸连连端茶递水。
“垫子可还软和?木凳硬不硬?”
“可要用些茶水点心……”
“……”
却不知在伤别离还是天性使然,不论是史嬷嬷太过刻意的讨好,还是对面两位姑娘有意无意的觑看与套近乎,苏苏都表现得兴致缺缺,仿佛意兴阑珊。
“……我阿姊说,女学的先生很是和善,吃食也好,课业虽重,总比下田种地要好得多。”
对座的李小妹,仗着天生一副好相貌,养成了颇为骄矜的性子,见苏苏不开口,也不再往前凑,只拉着范二妹,故作高声语。
范二妹不懂她心思,抬眼看了看窗外潺潺而过的流水,一本正经道:“听我阿姆说,我们这是轮上了好时候,她们少时可没有此等好事。”
“可不!”李小妹瞟她一眼,带着几分炫耀的心思,接过话头道,“你没听村口的李秀才说,‘神女自东方沧海而来,偶见曲屏山钟灵毓秀,便决意下凡小憩片刻,而后才有今日之花朝’?”
“此话当真?”
“自然!”
听清他两人的话,对过的宋晞蓦然抬起头。
宫中辰光漫漫,她读过不少流传于民间的志怪传奇、奇事异闻,只从不曾听闻“东海神女”之说。
是此前不曾出现,还是她太过闭目塞听?
“敢问……”
“泉家表妹,谁容你左顾右盼?!”
却不知她的神态如何惹了史嬷嬷不快,话没出口,一杯凉茶兜头而至,霎时泼了她一身。
“若非泉将军,你以为上得了船来?”
史嬷嬷重重搁下茶杯,一脸刻薄道:“还妄图嫁个好人家,就你这长相,怕是连人女班都不够格!”
人女班?
宋晞抬袖遮挡的动作倏地一顿,一时顾不上她何以变脸如翻书,仰起头道:“敢问嬷嬷,何为人女班?”
“住口!”
本是为杀鸡儆猴,哪成想眼前这只看似最为孱弱的“鸡”不仅不惧她的怒斥,反而气定神闲问起了旁的事,史嬷嬷气不打一处来,倏地站起身,指着她的鼻子道:“才说过的话又忘了?不得妄言!不得露拙!有什么不明白的,听嬷嬷先生的吩咐便是,问这么多作甚?”
不得露拙?
宋晞掩在易容下的双目顿然一沉。
自小听先生教诲、太子哥哥言传身教——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不得露拙是何道理?
明面上泉家表妹的身份与她几人一样,皆是自小生在田头的农家女,不知天文地理、不知礼数学规是理所当然之事,若是不允开口发问,先生要何以知晓每人进度如何,学了多少?
“嬷……”
“嬷嬷!”
宋晞眉尖微凝,正要开口,缄口一路的苏苏倏地抬起头,淡淡看她一眼,又转向史嬷嬷道:“泉家表妹初来乍到,不会说话也是有的。嬷嬷大人有大量,饶她这回可好?”
史嬷嬷一声冷哼,恨恨瞪着宋晞道:“若是到了学里还这般口无遮拦……哼!”
见她不再追究,苏苏低垂下眼帘,再度回到神游方外之境。
对面的李小妹二人却似为方才发生之事骇了神,圆瞪着双眼缩进角落,仿似一双相互取暖的鹌鹑。
宋晞的视线掠过船内众人,最后看向神情淡漠的苏苏,若有所思。
群山叠翠、欧鸟声声,除却桨声伴流水,乌篷船内再无人声。
山连山、水接水,如是又半个多时辰,两岸山势越发陡峭,水流越发湍急,河上扁舟左摇右摆之际,照着泠泠秋日的曲屏山终于拂开漫山苍翠,施施然映入众人眼帘。
“咕咚!”
“哎哟!”
临近渡口,船身撞上河边木桩,船中一阵惊呼。
史嬷嬷怒瞪了范二妹一眼,不等船停稳,倏地跳上岸,一边往外走,一边垂睨着几人道:“等什么,还不快下来?”
宋晞下意识抬起头,看清岸边情形,神情紧跟着一怔。
——他们泊靠之处并非商贸往来的曲屏渡口,而是一处鲜有人出入的野渡,看样子像是深藏在曲屏山内。
莫不是因为此地临近花朝女学?
顺着秋晖投落的方向沿山脊往上看,漫山云遮雾绕,丛林掩映间但见一朱蓝绿三色檐角高啄向上,仿佛随时随地便能化作鸾凤扶摇九天而去。
不出意外,那便是闻名青州的花朝女学。
漫山苍翠遮望眼,宋晞蓦然眯起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