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一早,晨光熹微时,曲屏山间夜雨初霁,万物苍翠欲滴。
宋晞两人迎着迷蒙山岚,穿过迤逦长川,行经层叠苍翠……朝日初升时,平整如川的山腰上,门第恢弘的兰芷学院终于施施然出现在两人眼前。
琅琅书声如朝日越过山头,穿云伴风而来。
宋晞两人目光交汇,默契加快脚步。
“叩叩——”
“有人……”
话没说完,只听吱呀一声,虚掩的门朝里张开,万里松风卷落泠泠碎雨倾灌而入。
宋晞两人动作一顿,小心推开大门,蹑足而入。
入目是个开阔且平整的庭院。
院里半边红枫半边松,红叶织锦,松风如涛。
瞧见红枫地里的情形,宋晞步子一顿,倏地忘了眨眼。
枫林里伫立着一尊齐人高的白玉兰石像,长衣及地、低眉垂目。
泠泠碎雨滴落枝头,拂过眉梢,他自岿然不动。仿佛莽莽红尘与他无由,历经寒来暑往,旁观学子来去,他只怡然而自欣。
而那白玉石像的眉目……宋晞下意识快走数步,仰头望着晨晖下的面容,猝不及防的,心上倏而漫过熟悉又久违的酸涩,眼前渐渐朦胧。
姬珣走到她身侧,抬头凝目许久,环住她肩膀,轻道:“朝荣太子英姿,青州百姓或许不忆,兰芷学子不敢相忘。”
“哗啦——”
一只披着晨露的子归鸟颤动着灵动的眼,迎着朝晖振翅而起。
枫林间一名身着月白色氅衣的长者,原本正替石像拂去沾落肩上的尘土与秋叶,听闻背后动静,敛袂转过头。
“两位是?”
认出来人,长者——学院主人伯鸾先生——微微一顿,脸上却不见惊色,反而似刹那间浮出几丝尘埃落定的坦然来。
“草民祝鸿,见过小侯爷。”伯鸾先生上前一步,倾身朝姬珣作揖。
“先生快快请起!”
姬珣大惊,连忙迎上前,双手搀住他道: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学生惶恐,天下哪有师父向弟子行礼的道理?”
“礼不可废!”
伯鸾坦然行了个长揖,不等姬珣多话,一边起身,一边叹气道:“教不严、师之惰。我那几个徒弟不成气候,竟劳得小侯爷亲上山来,惭愧、惭愧……”
姬珣搀住他的动作蓦地一顿,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宋晞,又转向伯鸾,正色道:“先生知我二人是为何而来?”
伯鸾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,思量片刻,捋着长须颔首道:“两位且随我来。”
宋晞两人眼里浮出茫然。
跟着伯鸾行出枫林不多时,只听“哗啦”一声,离去不多时的子归返回“朝荣”肩头,迎着朝晖引颈而歌。
宋晞步子一顿,转头看着那白玉石像,仿佛入迷了眼。
“子鹃亦知途。”
觉出她的视线,伯鸾停下脚步,顺着她的视线望着那子归,徐徐道:“昔年朝荣太子途经青州,来我学中小住了一段时日。某日得见此鸟腹绒如火,殿下欢喜非常,与老夫说了多次,自家妹妹,”伯鸾低叹一声,哑声道,“便是前朝朝华公主,必定会喜欢。殿下日日投喂,与老夫说,只等离京之日必要将它带回京中。后来……世事难料。”
宋晞眸光一颤,倏地回过头。
思归乐!
她曾听兄长提起过这只思归乐。
那时他已高烧不起,惦记着没能如往日那般,每逢出宫便带些新奇玩意儿回去给朝华,怕她不悦,哄她说有只漂亮的思归乐留在了伯鸾先生学中,待病愈便去拿回来……
经年一瞬,回首物是人已非。
“小友?”
见她刹时红了眼眶,伯鸾先生神情一怔,下意识看了看姬珣,又朝宋晞道:“小友莫非是,殿下相友?还是?”
“我……”
鼻腔倏地一酸,宋晞垂下目光,良久,忍着眸间酸楚,倾身朝伯鸾先生福礼道:“先生莫怪,小女少时受过先太子殿下恩惠,是以……一时失仪,还望先生不怪。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
伯鸾举目望向前院的白玉像,神情倏而黯然。
“过慧难久长……世浊如斯,福兮祸兮……”
*
“……怪只怪我平日里只授君子之道,一心只读圣贤书,才让他几个眼里揉不下沙子。”
不时后,学院东暖阁,学生送来热茶,伯鸾先生与姬珣两人分宾主落座。
用过一盏茶,主座的伯鸾才望着秋光明媚的窗外,徐徐切入正题。
“先生言下之意,”姬珣起身替他续茶,一面道,“知道他几人所行之事?”
伯鸾微有些浑浊的眸间映入逶迤山脊、连绵苍翠,少顷,另起话头道:“小侯爷今日到得早,上山前可曾在青州停留几日?可曾拜会过淮南王爷?”
姬珣提着茶壶的动作蓦地一顿,很快会意,正色道:“先生言外之意,淮南王经年所行,兰芷学院虽离群索居,实则早有所耳闻?”
伯鸾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茶,轻呷一口,又似没头没尾般叹息道:“花朝与兰芷虽有半山之隔……知慕少艾,本是人之常情。”
知慕少艾?
宋晞两人视线交错,目光齐齐一沉。
正当年华的少年郎听闻隔壁有座女学,会做何事?
“那几个,便是出现在小侯爷面前那几人,素来顽劣,花朝创办伊始便时常偷溜出门,美其名曰,想去看看日后的媳妇是何模样。”
不等两人开口,伯鸾望着窗外,神色怅然道:“谁成想,一来二去,真被他几个看出了几分不同寻常。”
姬珣两人脸色微变。
花朝女学里那么多不合常理之事,倘若被兰芷学子撞破……
“说他几个心细,行事又实在莽撞,说他们莽撞……本性善良,不算是无可救药。”
伯鸾先生喃喃开口:“青州上下皆知,花朝女学是淮南王妃一力促成。倘若女学有异,淮南王府必定脱不开干系,可淮南王府于青州城的地位不必老夫赘言……自发现女学异常之日起,他几人便明白,诉诸衙门于解决事务全无益处。
“他几个入兰芷岁久,曾见过朝荣太子,也曾耳闻过昔日中州四公子之名。听闻端华太子要来南州,他几人笃信凭端华太子与先太子的交情,南州城之事,他必定会出手干预……老夫不成想,他几人如此胆大,没与任何人商议便连夜出了门,临行前只给老夫留了一封手书,说无论如何,他几个一定会把太子请来青州。”
“不成想,”伯鸾垂目座下两人,无奈道,“最后叩响山门之人并非端华太子,而是世子爷你。”
原来如此!
分明前因后果,姬珣空悬的心却迟迟落不到实处。
少作思量,他抬头朝座前的伯鸾道:“学生冒昧,敢问先生,可知他几人在南州城行了何事?”
伯鸾神情一怔,下意识蹙眉道:“陆叙虽稳重,祁江却莽撞,莫不是……当街拦了太子尊驾?!”
“若只是拦了尊驾,学生何必亲自前来?”
姬珣眼里掠过一丝无奈,叹气道:“不瞒先生,他几人不仅于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储君,还口处狂言,说此举是为民除害,只因今上重武轻文,他们要为天下读书人求个公道……”
茶杯微微一颤,倒映出的面容骤而失色。
如此狂言,莫不是想让整个兰芷学院陪葬?!
伯鸾立时站起身,倾身朝姬珣作揖道:“小侯爷明察,他几人虽顽劣,于朝荣太子最是仰慕。知晓端华太子与先太子同门,结交还来不及,怎会生出谋害之心?其间……虽不知出了什么差错,老夫以性命担保,必有误会!”
“先生!”
姬珣眉间微拧,没来得及应话,一旁缄默许久的宋晞突然抬起头,接过话头道:“敢问先生,陆叙几人于骑射一门如何?”
“骑射?”伯鸾抬起头,看着他两人,面露不解道,“既已坦诚兰芷重文轻武,又如何会善骑射?”
宋晞轻一颔首,少作思量,又转向姬珣道:“如此说来,结合先生方才所言,陆叙几人之举,莫不是想以流矢为信,谁知那般不凑巧,正好命中了端华面门。”
不善骑射之人误打误撞使出了百步穿杨之能?
姬珣目光忽闪,显然不能相信。
“小侯爷若是不信,”踟蹰片刻,伯鸾倏地垂下目光,一声叹息后,一面自胸口取出一页信笺,一面朝两人道,“老夫有一物,或能证明他几人清白。”
宋晞两人下意识转过头,正见伯鸾先生摊开信笺,平展至他两人面前。
字迹密密麻麻,依稀是一份名录。
“这是?”姬珣双手接过,眼里浮出迟疑。
“除却去往南州的计划,”伯鸾垂目看着那信笺,叹声道,“他几人还给老夫留了一份名录。”
“名录?”姬珣眼里不解更甚,“是为?”
伯鸾低垂下眼帘,神色黯然道:“老夫枉为人师,从来只知他几人性子跳脱,却不知他几人频繁去往山阴,初时或许是为学中姑娘们,后来却是为……”
姓名、职务、抵达时日、逗留时长……
看清那笺页上记录之物,宋晞的目光倏地一颤。
这是……不由自主的,后山竹林间,坐落山腰的那座别庄倏而浮出脑海。
并非不曾自问,看顾几名少女而已,如何用得上如此雄伟的一间别庄?
而今回头看……窗外朔风凛冽,伴着伯鸾喟然长叹,欲言又止的叙说——
“近年来出入曲屏山门的京官,没来兰芷学院,想来都去了花朝女学……”
京官?!
“轰隆隆!”
分明朝晖潋滟秋气爽,宋晞如闻晴天霹雳、满目震荡。
漫山红枫灼,满坡松风荡,曲屏山阴无人处,埋下多少腌臜卑劣、不可告人?
一为寻云裳、二为谄海寇、三能媚京官……一间花朝,物尽其用。
自比陶潜淮南王,果真“胸中有丘壑”。
握着信笺的双手倏地一颤,斜落进窗子的影颤颤悠悠,依稀风雨欲来。
想起他曾亲自送宋晞去花朝——哪怕有水影同行,哪怕有子归傍身——他如何能!
姬珣喉头一哽,两眼瞪着宋晞,眼眶蓦然泛红。
“先生放心。”
良久,五指微微一曲,他收起手中的信笺,倾身朝伯鸾道:“待查明花朝中事,几位师弟之名,学生必定设法还以清白!”
“如此,”伯鸾倾身作揖,神情郑重道,“老夫代座下朽木拜谢世子大恩!”
*
因和姬珣多久不见,宋晞又得眼缘,说完正事,伯鸾留两位晚辈对弈闲话,不知不觉过了大半日。
落日熔金时,宋晞两人站起身,正欲拜别恩师,一学子匆匆忙忙入内,说门前来了位自唤“火影”的公子,说是寻世子爷有急事。
火影性子虽急躁,大事上从不马虎。如此急急忙忙寻来,莫不是花朝出了什么事?
宋晞两人脸色微变,顾不得失礼,连忙让火影进门说话。
“爷,花朝出事了!”
不等吃口茶,箭步入内的火影掩上房门,连珠放炮似的开口道:“爷,学中大半女子夜半高热,早上起来时两靥、脖颈、后背……长满了疹子。不只如此,她几个无一不胃口全失,吃什么都吐出来……”
“浑身起疹、食难下咽……”
姬珣握着茶杯的手倏地一颤,两眼下意识看向宋晞。
“这些症状……”
宋晞茫然抬头,觉察出他的视线,动作一顿,两眼顿然泛红。
火影重重颔首,阴沉着脸,沉声道:“爷、云姑娘,学中女子的症状同数年前肆虐青州的疫病一模一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