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内透进落日昏黄,仿佛经不得细看的昨日之日,被窗栏切割得横平竖直,掠过面颊,笼罩周身,落成一座挣脱不得的落日囚牢。
听闻昔年昨日,宋晞手指一颤,哐啷一声,手里的杯盏倏地落了地。
嘉顺十六年春,青州城连雨不歇,山下堤毁苗泱、疫病肆虐,百姓叫苦不迭。
彼时朝荣太子宋晙正在曲屏山上探望恩师,听闻洪涝疫症之事,不顾恩师挽留,马不停蹄下了山,只盼能相助地方官员一二。
两月如水而逝,气候回暖之际,东海堤坝重建,传染性甚烈的疫病亦有了应对之法。
朝荣放下心,因在青州耽搁太久,等不及拜别恩师,便急急忙忙回京复命。
谁知离去青州不多时,回程路上,同行之人皆一路安然,只时时注意的朝荣太子,不知怎的,身上却出现了疫病症状。
病情虽来势汹汹,药方却带在随行医者身上,是以一众侍从,甚至朝荣自己,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。
回京半月,太医信誓旦旦,不出十日,殿下之症必会褪去。
谁知三日后,夜半无人时,朝荣突发高热,宫人发现时,太医已回天乏术……
名为别离的哀曲,彼时或已奏响。
自朝荣太子病殁,嘉顺帝一病不起,南酉与北戎如有默契般,于同一时间进犯大祈。
北宁侯先南境凯旋。
而后……朝华宫大火、嘉顺薨逝,朝华被逼下嫁……桩桩件件,不容细思,不能回顾。
落日余晖化作一双温柔手,透进窗台,绕过青丝,拂过她凝着惆怅的眉眼,似想替谁抚平她不自禁蹙起的眉头,终究不能。
直至指腹处传来温热,袅袅茶氲掠过眼前,宋晞目光一颤,顿然回过神。
“时疫?”
手里的茶杯倏而紧握,宋晞看向笼在茶雾里的姬珣,定了定心神,哑声开口道:“而今并非春季,这几日也不曾落雨,学中为何突然会有时疫蔓延?”
火影下意识看向姬珣,待对方垂眸,又转向宋晞道:“姑娘有所不知,水影今日一早递出的消息,说今次时疫,源头怕并非花朝中人。”
“并非花朝之人?”宋晞眨眨眼,蹙眉道,“此话何意?”
火影面色微沉,少顷,神色为难道:“爷、云姑娘,昨夜最先出现发热症状之人不是旁人,正是那十名去过东海的女子。”
“去过东海之人?”宋晞唰得站起身,着急道,“苏苏呢?苏苏如何了?可有大碍?”
“暂且无碍。”
火影摇摇头,想起什么,拨弄着腕间的赤练,蹙眉道:“若只是时疫便也罢了,怕只怕……爷、云姑娘,水影说现下学中流言四起,只说今次的时疫不同以往,实际并非疫病,而是神女天罚。”
“天罚?”宋晞面露不解,“什么天罚?”
火影下意识瞟她一眼,低声道:“说是昨日去往东海的人中有心术不正者,惹怒了神女,才给学中女子带来了天罚。”
“无稽之谈!”宋晞两靥涨得绯红,圆瞪着双眼追问他道,“如此荒谬之说,学中当真有人相信?!”见他垂眸不语,又道,“倘若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东海神女,何以不降天罚于其心不诚者,却要施于无辜之人?”
“她几人自有说法。”
火影面色愈沉,摇着头道:“不瞒云姑娘,学中女子皆传,正因她几个心诚,神女之罚才能在她几个身上出现。倘若不信神女,神女亦拿她无可奈何。”
“无可奈何?”
宋晞眼里颤动着无辜,很快垂目看向自己。
此番流言的用意,是为让学中女子相信,那个不信神女,不受时疫之苦,却给学中众人带来苦痛之人……是她?
她是那个不信亦不敬鬼神的害群之马?
让她成为矛头所指、众矢之的,所图又为何?
“淮南王!”
不等她思量更深,窗边的姬珣突然开口,垂目看着她的眼睛,面色微沉。
“昨夜在般若崖下,月色虽昏晦,要认出你不难。”
宋晞神情一怔。
如此说来……
造访淮南王之初,姬珣便不曾隐瞒自己对“云姑娘”的看重。
淮南王再如何迟钝——何况随和与迟钝只是表象,真实的淮南王从来精明又缜密——瞧见宋晞出现在匪寇船上,必能将前因后果猜出个七七八八。
若是思量再深些,怕也不难猜到,他煞费苦心打造的桃源戏早成被识破、被洞穿。
易地而处,她当如何?
是听天由命就此作罢,还是破釜沉舟,放手一搏?
蛰伏青州三年,事必躬亲、韬光养晦三年,吃得苦中苦,又怎甘沦为人下人?
被请离般若崖至返回淮南王府的一路,心思机敏如淮南王,必定一早想好后招……
只叹花朝女子无辜,被频频利用不算,时至今日,竟再一次沦为了他手中之棋。
“昨夜上山后,都有谁人出入过山门?”姬珣起身走上火影。
“爷,我们一上山便将山门落了锁,今次传出流言之人,并非……”
火影眉心愈蹙,神色为难道:“爷,是学中女子。是姑娘们兀自传出了神罚之说,一传十、十传百,很快尽人皆知。”
“学中女子?”
宋晞脸上浮出惊愕,想起什么,目色又是一沉。
大多数姑娘上山还不曾开蒙,自入学第一日起,一日两次雷打不动,夫子谆谆教诲:东海之滨砺其身,磋磨日久,始为上乘。
学中规束太多、刑罚甚严,无所依仗又下不去山的姑娘们,若是不信神女之说,何以劝诫自己挨过这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、年年岁岁?
笃信神女之说,笃信东海有转机、京中有出路,姑娘们而后才会对学中种种习以为常、甘之如饴,才不必训导暗示,便能自行合理化昨日至今时的种种,甚至突然出现的时疫……
“天罚,而后如何?”
姬珣拉住她倏而紧握的手,看着火影道:“她们意欲何为?所求为何?”
“水影说,”火影看向宋晞,摇头道,“她几人的说法是——天怒不平,天惩不歇。”
“天怒不平,天惩不……”宋晞眉间微凝,“神女之怒要何以平息?”
火影瞟看姬珣,咬咬牙,语速飞快道:“云姑娘聪慧!她几人说的是,倘若寻不见罪魁祸首,便让同谋以身代之。”
“同谋?!”宋晞浑身一颤,厉声追问道,“是说苏苏?!她们要对苏苏如何?”
“不是她。”火影脸一沉,继续摇着头道,“水影机敏,一早看出学中情势不对,第一人发热时她便起身冲凉水,让自己也发了热。”
似于心不然,火影紧拧着眉头垂下目光,少顷,又仰起头道:“不瞒云姑娘,她几人口中的同谋是说泉家姑娘泉酩,话里话外,泉家小妹和泉家表妹流着半数相同的血,以泉家女的血上供神女,必能平天怒。”
“什么?!”
宋晞心一抽,握着姬珣的手猛然用力,满脸不敢置信道:“泉酩与学中众人相识岁久,她们怎么能、如何能……”
喉头倏地一哽,分明前因后果,宋晞仰头看向姬珣,颤动着双眼,许久说不出话。
淮南王多智多谋,看懂他两人在对付假赤龙帮中扮演的角色,又如何会看不分明泉醴的“背叛”?
泉醴不似姬珣,自小在桃源村长大,家中几人,软肋为何,淮南王早已一清二楚。
——威胁姬珣太难,拿捏泉醴于他易如反掌。
“泉酩她……”
夕阳西下,窗外夕照婆娑。
不知过了许久,宋晞于叽叽喳喳的倦鸟声中寻回自己的声音,盯着泛红的双眼,转头朝火影道:“现下如何?”
火影倏地错开目光,低垂着头,神色黯然道:“不容乐观。症状比那十名去过东海的女子还要严重。属下动身时,泉姑娘已有些人事不省。”
宋晞倏地站起身,着急道:“带我去花朝!”
“云姑娘不可!”
“阿晞!”
姬珣一把拉住她,摇头道:“不论谁人布局,目的就是为引你我前去。倘若你我安然无恙出现在她们面前,岂非正应了那有心之人散播的流言?”
“那又如何?”
落在暗里的双眸不见星点光亮,宋晞低垂着头,仿佛努力压制着什么,肩头倏而不受控得发颤。
“他们不同你我!”
以为心绪如常,话说出口,才知嗓子早已哑得不像话。
她仰头看着姬珣,声音发颤道:“莫说百姓,哪怕你、我、高门大族、皇亲贵戚……谁人阻他路,谁人便如蝼蚁……我若不去,泉酩只是开端……”
她似倏而有些恍惚,不知今夕是何夕,语速越快,神情越是慌张。
“你先前说,他们的遭遇皆非我之过,可分明、分明有第二种选择!我本可以改变这一切……”
“为何是她?不过是被我拉着说了几句话而已,她何错之有?云追、泉酩……她们何错之有?”
“泉酊已经不在,倘若泉酩也出了事……小泉将军信仗你我,怎么能让他……”
“阿晞!”
顾不得火影在旁,姬珣伸手拥她入怀,眉间凝着不自知的心疼,柔声道:“让火影去山下寻解药,我二人同去花朝!”
“不可……”
“叩叩!”
“世子爷?”
不等宋晞开口,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后,伯鸾先生的声音自门外传来。
“知州岑谦大人来访,说有要事要同世子爷相商!”
“岑谦?”姬珣看向宋晞,一边松开手,一边提声道,“先生,岑大人可有说所为何事?”
“说是为学中女子时疫之事。”
“时疫?!”
视线交错,姬珣几人面色一凛。
“快快有请!”
*
“世子爷、火副使!”
“岑大人不必多礼!”
一炷香后。
宋晞坐在窗边。
姬珣起身搀起躬身作揖的岑谦,单刀直入道:“方才听伯鸾先生说,大人今次前来是为花朝时疫之事?”
“是!”岑谦看在窗边的宋晞,正色道,“在下逾矩,私以为,云姑娘去或不去,花朝中事怕都不能善了。”
姬珣眉尖微挑,敛袂落座窗边同时,摆手朝他道:“岑大人何出此言?”
岑谦垂下目光,神态不卑不亢、彬彬有礼:“世子爷久居南州,或许不曾听闻,实际今次并非我青州城第一次发时疫。”
姬珣提起茶壶的手微微一顿:“岑大人是说,前朝时?”
“世子爷误会!”
岑谦连忙摆手,想起什么,喟然长叹道:“说来实在惭愧,下官任青州知州多年,眼睁睁见百姓流离吃苦,却只得袖手旁观。”
“多年?”姬珣神情一怔,上下打量着岑谦,徐徐道,“岑大人言外之意,莫不是青州百姓年年都受时疫之苦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岑谦正色,倾身作揖道,“不瞒世子爷,时疫是我青州城的常客,一年数次不在话下。”
“一年数次?”姬珣面色愈沉,“既如此,为何不曾上报朝廷?”
再不济寻求他南宁侯府帮忙也是理所应当。
“是因为……”
岑谦面色微沉,摇着头道:“不是下官不愿,实在也无上报的必要。”
“岑大人何出此言?”见他欲言又止,姬珣眼里掠过一丝不耐,搁下茶盏道,“岑大人既已上山来,此处没有外人,有什么话,大人但说无妨。”
“因为淮南王。”
“淮南王?”姬珣眯起双眼,却不应话。
岑谦重重颔首,一脸视死如归的坦然,沉声道:“只因淮南王从来身先士卒,施医问药设铺施粥不在话下,每次疫病流传,不必上报朝廷便能被控制住,是以,”岑谦下意识瞟他一眼,双目忽闪道,“今次之前,除却淮南王越来越得民心,一年多次的时疫本不曾酿出过什么大的祸端。”
“越来越得人心?”
言下之意……姬珣动作一顿。
眼前这位岑大人,似乎并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好好先生、“眼盲心瞎”。
——他看在眼里之事,远多过于外人以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