闪电如利刃划破夜幕,惊雷不偏不倚,经由闪电豁开的裂缝,直扑向铺陈在平原上的琉璃村。
先是一声平平无奇的嘎吱声,紧跟着轰隆隆一阵响,近旁焦漆如墨的琉璃坊依旧矗立原野,惊雷投落之地,不时前还安然无恙的村舍却如灵蛇断七寸,朝地下轰然塌陷。
“哐啷啷!”
“轰隆!”
仿佛被谁人施了定身咒,坡上安营扎寨的,坡下你搀我扶的——除却漫天夜雨如泼——骤然忘了动作,天地间一片死寂。
直至与村舍相连的库房方向传出“咔哒”一声,中帐前的两人陡然回过神。
“金影火影!”
“雪岭!雾凇!!”
营前的兵将还不知发生了何事,两道残影飞掠过雨幕,回过神时,帐前早不见二殿下与世子爷的身影。
“殿下?!”
一众兵将慌了神,争先恐后往坡下急奔。
“快!快去帮忙!”
“是!”
“安副将!”
姬琅的副将正要而去,宋晞沉声开口,瞟了眼怔忪在营帐前的李冒,转向他道:“里正?”
“云姑娘?”李冒讷讷回神,神色间满是惊惧。
宋晞不作迟疑,沉声道:“立时清点人数,看村民都出来没有?若还有谁家孩童姑娘被困在屋里,立时回禀安副将!”
“好!”
李冒下意识颔首,抹了把脸,转头点出两名身量魁梧的青年,疾步往村落方向狂奔而去。
“安副将!”
宋晞转向静候在旁之人,思量片刻,郑重道:“方才派去帮忙安置村民之人,安副将可还记得是谁几人?同里正一样,劳安副先清点一遍人数,谁人被困在屋内,立时告知殿下!”
“是!”
安副将面色微凛,不等行动,又听宋晞道:“再有。”
宋晞转头看向左右搭至一半的营帐,冷静道,“安营之事不可停下,村落塌陷突然,下方必定有伤者,甚至……让赵府医连同军中通医术者做好准备,烧好热水,待人救出来,立时包扎救治!”
“是!”
“再有……”
慌不择路的北宁军因着她条理分明的吩咐,立时寻回了主心骨。
不时之后,一众北宁军依着她的吩咐,随同安副将有条不紊四散而去。
与此同时的断壁残垣间。
“金影!”
“咚咚咚!”
“雪岭!”“雾凇!!”
姬珣两人先北宁兵众抵达,顾不得周身狼狈,一左一右沿断壁飞快翻找,只不敢放过一处门窗、一线缝隙。
“咚咚咚!”
“木影?木影!”
大雨淋湿锦罗,朦胧视线,不管不顾倾泻而下。
琉璃村本就处于低洼处,瓢泼大雨很快冲垮草木,汇流成溪,窥见缝隙便往残垣下方湍流而去。
夜雨依旧滂沱。
倘若再这般下上个三两个时辰,再找不到被困之人……
姬珣望着漫天雨幕,十指扣进岩壁,关节泛白却无知无觉。
分明已痊愈多年……自少时起便时常盘桓在心口、侵扰他梦境,于雷雨夜时时造访的惊惧与惶惶仿佛卷土重来,每一声惊雷与闪电都如利刃刺中心上最柔软之地,让他心口透凉,呼吸发颤。
“哗啦啦——”
远处灯影寥寥,眼前风雨如晦。
冥夜仿佛没有尽头。
“叩叩——叩!”
“木影?!”
“爷!找到了!”
不知过了多久,一道欣喜若狂的惊呼穿透雨幕落入耳中,搭在残垣上的五指微微一曲。
叩门暗语仿佛伴着狂风暴雨的一曲天籁,姬珣眸光一颤,倏地转过身。
“木影?!”
顾不得满地泥泞、雨水飞溅,他箭步穿过雨幕,急奔疾风追影所在。
“可还好?”
“爷,我们没事!”
“轰隆隆——”
又一道闪电落下,姬珣看清疾风追影面前,那层层堆摞的断壁碎瓦下,一线只掌宽的缝隙。
木影的声音正是从那缝隙下方传来。
“木影?!”
姬珣心一揪,趴在那断墙上,探头看着里面道:“可还好?可有人受伤?”
等不及唤人前来,他陡然直起身,招呼疾风追影一道徒手搬起破瓦断墙。
“金影可在?下面空间如何,能否起身?”
“爷!我在!”
金影的声音自木影身后传来。
不等木影出声,他一把将人拉开,浑然不觉周身狼狈,让出身后道:“爷、莫急,横梁、斜挡,我们、没事。”
姬珣动作一顿。
借斜落的闪电,他看清逼仄昏晦的缝隙内里。
金影、木影、雪岭、雾凇…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,陷落发生时,他几人正巧在一处。
屋子的南墙整个坍塌,北墙却安然无恙。横梁一段重重砸下,房屋整体陷落时,他几人所在之地反而成了一出无比稳定的结构。
火光掠过四下,照出一张张熟悉又“久违”的面容,姬珣心一松,蓦地长出一口气。
“幸好!”
“你几人为何都在此处?”
雷雨渐歇。
听从姬琅的安排,一众北宁军已有条不紊拆起断墙。
姬珣守在“洞口”,陪着木影几人,同他们说话。
余光里映入矗立在原地的琉璃坊,姬珣的目光倏地一顿。
琉璃坊何以安然无恙?
“爷,此地是库房!”
“库房?”
姬珣蓦然回神,面露不解道:“你几人是从琉璃坊内……经后门而至?”
“是!”
木影指指身后,又眯眼望着断壁碎瓦,神情凝重道:“爷,村舍与琉璃坊离得虽近,地基结构却大不相同。”
“大不相同?”
姬珣眨眨眼。言下之意,两件工事并非同时完成?还是说……姬珣脸色一沉,厉声道:“你怀疑,今日地陷,是天灾,亦是……”人祸?!
木影轻一颔首,接过金影递来的半块砖,断口朝着姬珣,指着那断口,低声道:“爷,看这红砖的内里。”
光影交错,照得姬珣双目圆睁,脸色越发难看。
“以次充好?!”
“不仅如此,”木影一面颔首,一面朝姬珣几人道,“爷,方才依着爷吩咐,我二人先进了琉璃坊,找到了那两名值夜之人的尸首。”
尸首?
姬珣蹙起眉头,不等开口,又听木影道:“他两人不在门口,却在堂下,近旁却不见横梁或砖瓦……两人互相搭着肩膀,面朝下躺在地上,仿佛……”
“如何?”姬珣沉声追问。
木影轻摇摇头,下意识看了金影一眼,又朝他道:“爷,金影已经确认过,他两人身上并无砸伤或挣扎,却有火药的痕迹……”
不曾挣扎?
言下之意……姬珣神色骤凛。
木影压着嗓子的声音随之落入耳中。
“爷,若我二人没看错,火灾发生前,他两人怕是已经……”
姬珣面色愈沉,转向金影,低声道:“确认是火药?”
金影轻一颔首,由木影接话道:“爷,雷雨前的大火怕并非意外,十有八’九,有人夜半杀了人,借用火药来毁尸灭迹,却不知这屋子的后头存着汩汩沸腾的热琉璃……”
“不知里间烧着热琉璃……”姬珣目光忽闪,“行凶之人莫不是外乡人?”
“爷,素闻琉璃村民风淳朴……”
旁听许久,追影忍不住开口:“三更半夜的,他两人得罪了谁,何以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?”
“疾风追影?”姬珣蓦然回头。
“在!”
“寻里正,组织村人逐一问话,近半年村里是否出现过什么可疑之人,不同寻常之事;那裘三郎和妞妞爹,平日里为人如何,可曾得罪过什么人,犯过什么事,近半年,尤其近几日,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。”
“是!”
疾风两人面色微凛,立时疾步而去。
*
一个时辰后,灯火通明的营帐内,宋晞坐在姬珣身旁,手里捧着药瓶,正给他伤痕累累的手上药。
一缕细风拂开帐帘,牵动幽幽颤动的火苗,于她微颦的眉间落成细碎摇曳的河。
“嘶!”
“弄疼了?”
捧着对方的手倏地一松,等不及收起瓶瓶罐罐,宋晞提起衣摆便要起身:“我去请赵伯过来!”
“不必!”
姬珣连忙拉住她手,看她满脸担忧神色,眼角不自禁下弯。
他牵起对方右手,轻如晚风的吻落在她温热跳动的右腕内里,眸间映入她写着不安的面容,提着唇角道:“他几人虽没有重伤,轻伤刮蹭在所难免。”
右手掌心摊开向上,他左脸靠近她掌心,眼里颤动着烛花潋滟,呢喃道:“阿晞姑娘在旁,足矣!”
“咳咳!”
话音未落,帘外传来略显刻意的轻咳声,疾风的声音紧跟着响起:“爷?”
宋晞脸上立时泛起不合时宜的薄红。
姬珣眸间笑意愈甚,拉她同坐身旁,又抬头朝门外道:“进!”
疾风追影掀帘而入,站定在桌前不远处,眼观鼻鼻观心地拱手行礼。
“爷!”
不等应声,疾风近前半步,沉声道:“爷,琉璃村共一百八十口,除却冯远与裘三,皆已问过话。”
姬珣正色:“有何发现?”
“回爷的话,方才那妇人的相公、妞妞的阿爹,姓冯名远,年二十有六,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,平日里勤劳能干、友爱相邻,从不曾与谁生过龃龉。
“同他一道值夜男子姓裘,大名安平,村人多唤三郎,年三十有六,平日里嗜酒如命,无酒不欢,也因为此,迄今没能娶上媳妇。
“只是除却嗜酒,裘三郎也不曾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。听闻琉璃坊失火许是人为,里正十分惊惧,只不肯不信。”
“不曾得罪过旁人?”姬珣若有所思,“村里可有外人出没?尤其今夜,可有人瞧见陌生人?”
疾风面色愈沉,摇着头道:“一切如常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追影上前一步,接过话头道:“爷,有一事,属下二人以为,似有些不合常理。”
“怎么说?”
两人目光交汇,追影道:“爷,方才我二人听不少村人提起,琉璃村原名西古村,原本坐落于京城西古河畔,迁居来此将将两岁。”
“西古河?”姬珣神情一怔,“西古河畔景色宜人,为何迁来此处?”
“说是河道两端常有洪涝,村人苦涝患久矣,不得已才迁移至此。”
“涝灾?”姬珣下意识望向坡上人家,蹙眉道,“为何觉得不合常理?”
“爷……二殿下!”
正巧姬琅掀帘而入,追影朝其倾身作了一揖,又转向姬珣道:“爷可知京中大户人家所用琉璃大多出自此处?”
姬珣眼里不解更甚:“那又如何?”
“事关贵人用度……”
追影倏而蹙起眉头,低垂着眼帘,沉声道:“里正说,迁村并非他主张。”
“不是里正主张?是村人自行其事?还是……”
追影摇摇头,下意识瞟了一眼姬琅,又朝他几人道:“爷,此间工事,似乎是工部主张。”
“工部?”
灯影随风摇颤,照得姬珣满目愕然越发凛然。
工部主事……言外之意,砖瓦偷工减料,地基沉陷至百姓死伤……与工部脱不了干系。
晚风萧萧,灯影翩翩。
不知从哪里钻出的蚍蜉穿过营帐,照着烛火,于他几人身后帐上落成遮天蔽日、仿佛百鬼夜行之庞然暗影。
帐外野火不歇,天地饮泣,一株被雷劈中的焦木瑟瑟风中,已然摇摇欲坠。
良久,姬珣自沉吟间回过神,看向同样面容严肃的姬琅道:“殿下,请来的旨意是?”
姬琅蓦然回神,颔首道:“今夜之事,全权交由我处理!”
“好!”
姬珣眯起双眼:“既如此,劳烦殿下差人将琉璃村的前世今生查个清楚……昔日迁村是谁人主张、谁人经手,花了多少银两,出入几多府邸,务必详查!”
“理当如此!”
“爷!”
没等雪岭雾凇没能退出门外,帐帘叫人一把掀开,却是火影土影披着满身风雨,火急火燎冲了进来。
“爷,枣林有异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