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林内地势起伏,高低逶迤,我几人还以为是落叶枯枝,再不济是走兽尸骸,谁知……爷,你看!”
云消雨霁,湿漉漉的林间雾岚四起,晚照正凄迷。
姬珣几人循小径入内。
呼啦啦一阵响,林间鼠兔惊走,夜鸟振翅,暗影簌簌摇曳,头顶上方颤落一斜泠泠碎雨。
“披上!”
姬珣手护在宋晞头顶上方,一手解下披风,披在她肩上。
晚风幽咽,晚照流动如水。
姬珣顺着火影手势所指望向前方,看清泥泞焦土间半遮半隐的“玉骨风流”、“二八韶华”,系着绳结的手倏地一顿,一手拉住她手腕,错身护在她身前。
“别看!”
蜷曲的、狰狞的、痛苦不堪的……披着霜华的林间泥土翻飞,一众正当年华的女子,或袒胸露乳衣衫半遮,或面目狰狞浑身扭曲……只不知在地下睡了多久,得上苍眷顾,一夜风雨浇灭夜火,才让她几个得以重见天日。
“火影,”觉察出身后人翘首张望的动静,姬珣拉着她的手蓦然用力,沉声道,“怎么回事?”
“爷!”火影近前一步,沉声道,“我几人进入枣林不多时,远远便见此地似有火烧痕迹,便马不停蹄来了此地。近前一看,起火之物并非枯木草丛,却似人形,这些尸骸……”
他下意识看向身后,紧了紧双拳,紧蹙着眉头道:“爷,有的分明已掩埋多时,有的却还保存完好,像是……像是很长一段时日,断断续续有人将离世的女子运来此地,直至今日,那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,将人都挖出来,试图一把火烧了……若非这场雷雨……”
“发了什么疯?”
姬珣面沉似水。
如何是发了疯,怕不是如姬琅那般,一早得了宫里传出的消息——国师已推演出参商台新址,不偏不倚,正在京郊枣林。
倘若再不动手,待到明日他接了旨意前来,怕会第一时间觉察出不对……
连夜毁尸灭迹,这些姑娘身上藏着什么不可告人?
“她们……”
宋晞不知何时已探出头来,看了看高低起伏的遥处,顶着苍白的两靥,抬头朝火影道:“都是二八韶华?可有其他相似?”
火影目露迟疑,正不知何以作答,木影近前一步,满脸愤慨道:“爷,云姑娘,他们是被人活活打死的!”
“打死?!”姬珣面色微凛,“此话何意?”
“爷,有两位姑娘肌骨尚且完整,背上、腰间,分明有鞭痕。”火影低垂着头,声色越发低沉,“还有几位只剩尸骸,胫骨腕骨处,分明有折断痕迹……”
“凌虐至死?”
姬珣扣住宋晞,举目看向枣林前后。
琉璃村上下迁移至此不过两年,看尸骸年岁,最早被掩埋在林间者早不止两年。再者,若有女子接连不断消失无踪,里正与村中上下如何会无动于衷?
而彼端……
“咕咕——咕咕——”
“扑棱——”
“扑簌簌——”
夜鸟正饮泣,蛇鼠心惶惶,叶落纷纷雨丝斜,满目草凋花谢。
似针尖,如麦芒,晚月拂过凄凄野林,凛得人心尖发颤。
“那边,”姬珣紧拧着眉头指向枣林外,眯眼道,“去往何处?”
“东边?”
火影几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,各自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
“那个方位……”
疾风近前一步,指着高出枣林不少,直入云霄的某处山头道:“爷,若是没看错,雍山只在数里开外。雍山脚下应当鲜有人家。”
雍山别名九龙山,皇家寺庙宝元寺便坐落在九龙山间。
“鲜有人家?”
姬珣若有所思,少顷,转向疾风道:“疾风追影,你二人先行回营,将林里情形回禀殿下,再去趟地方县衙,让仵作前来验尸,再查阅下三年内的卷宗,看是否曾有人报案。”
“是!”
“火影土影。”
待他两人离去,姬珣牵起宋晞的手,远眺着晓色熹微的远方,沉声道:“走!”
一个时辰后,新日初升时,姬珣一行步出枣林,一望无际的原野骤然映入眼帘。
云澹澹,山青青。新日初升,早鸟齐鸣,晨曦映照下的连绵群山仿佛一卷仙人走笔的丹青水墨,错落起伏,巍峨壮阔。
“不愧是大祈第一山!”
“那是?”
火影话音未落,土影一声惊疑,众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,而后才瞧见满山苍翠间的琉璃檐角,却是一间离群索居的山间别院。
“莫非没有人在?”
一行人浩浩荡荡近前。
临近门口,宋晞的步子陡然一顿,转向姬珣道:“如此华丽的别庄,若有人在内,这个时辰,”她抬头看了看日头,蹙眉道,“早该有人早起生火才是,怎会如此冷冷清清、无声无息?”
“爷!”
无声无息四字出口,一阵风拂过,火影几人脸色大变:“血腥气!”
姬珣面色骤凛:“小心近前!”
“是!”
火影两人飞身而去。
齐人高的院墙边,暖晖斜落,满墙凌霄开得正艳。
火影两人侧耳细听,静听越久,面色越是凝重。
“爷!”待宋晞两人近前,火影道,“不只血腥气,还有浓郁的脂粉香、酒菜香,只不闻人声。”
垂在身侧的手倏而紧握,姬珣盯着紧闭的朱门,沉声道:“破门!”
“是!”
火影两人大步上前。
哐啷一声,大门被踹开,山风卷着朝露夜雨穿堂而至。
“爷……”
看清内里,火影两个神情陡然一僵。
竹影斜落的堂下,窗明几净仿佛寻常。
墙上悬了一张画,画里霞光漫天,鹤照山泉……目力超群如火影几人,方能一眼看清,袅袅春色间,缤纷落英下,有女七人未着寸缕,螓首蛾眉,体自婆娑。
“这?”
看清画上情形,宋晞不自禁看向左右,满目愕然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姬珣面沉似水,冷声朝左右道:“小心行事,血腥气如此之重,凶手当离去不多时,里间还有活口也未可知!”
“是!”
火影两人目标明确直奔内院,姬珣与宋晞紧随其后。
分明早有预料,穿过正堂,浓郁的血腥气拥着满园瑰丽撞入眼中的刹那,宋晞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。
假山高台,绿柳花树。
分明别具匠心好景致,殷红如泼,鲜血自左右回廊流出,于庭间汇流成溪,弯弯绕绕、曲折逶迤。
宋晞两人沿回廊入内。
左右厢房门户大敞。
没来得及逃离的姑娘们,或被囚在笼中、或与野兽同舍,或被困缚双手,或已伤痕累累……眼前所见,与其说是厢房,更似一间间不见天日的囚笼,求生不得,至死不得瞑目。
“她们……”
宋晞拉着姬珣的手微微发颤,话没出口,火影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:“爷,有活口!”
宋晞两人眼睛一亮,不作停顿,大步穿过中庭而去。
“火影?”
同样血流成溪的后院,姬珣两人于九曲回廊前停下脚步:“人在何处?”
“这儿!”
回廊侧方,一座嶙峋的假山旁,土影蓦然探出头来:“爷,此人受了伤,万幸假山高耸,她才没被发现!”
“伤得可重?”宋晞两人箭步上前,“可还能起身?”
“能!”
火影搀着左腿受伤的女子,一瘸一拐走了出来。
“皮肉伤,并不太重。”
暖晖斜落,惊魂未定的女子撑住火影臂腕,蓦然抬起头来。
看清光影描刻下的眉目,姬珣两人步子一顿,交握的双手倏而用力。
——少些惊惧,多些明媚,眼前人的眉目像极了宋晞。或者说,并非宋晞,而是多年前明妍如花的公主朝华。
“云姑娘?”
读出他两人眼里的惊愕,土影瞧瞧这个,看看那个,而后上前搀住受伤女子的另一边,神情不解道:“怎么了?你们认识?”
宋晞蓦然回神,摇头道:“只是瞧着面善。”
她信步上前,代土影搀住那女子左臂,而后一面朝庭间的亭子方向走,一面柔声道:“姑娘莫怕,行凶之人已离去,无人再害你。”
许是看她面善,女子紧蹙的眉心陡然舒展,眸间惶惶却不能立时散去。
待落座亭下,她眸间噙着谨慎环顾左右,两手拨弄着褴褛的衣摆,神情防备道:“几位贵人是……路过,还是?”
“妹妹莫怪。”
宋晞绕至她身后,解下披风披到她肩上,而后掏出丝帕,一面递给她,一面开口道:“我们几个……妹妹当成是衙门中人便是。”
“枉费而已。”
听闻“衙门”两字,女子攥着衣摆的手微微一僵,眼神紧跟着一暗。
“大人慈悲,只是别庄中事……”
余光里映入颓败的庄中上下,女子形容一僵,接过丝帕的手倏而用力,仿似被人点了穴般,一动不动。
少顷,她低垂下眼帘,神色黯然道:“民女逾矩,几位大人心善,庄中事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。”
姬珣几人眼神交汇,面色齐齐一沉。
“天理昭昭。”姬珣近前一步,沉声道,“既是亲眼所见,如何能置之不理?姑娘……”神情微微一顿,他盯着那神色惊恐的女子,正色道,“何出此言?”
女子浑身一激灵,踟蹰许久,望着同坐在旁的宋晞,细声细气道:“姐姐,几位当真能有法子?便是位高权重……”
宋晞两眼下弯,澄澈的眸间浮出令人信服的安稳,看着她道:“妹妹莫怕!天网恢恢,再如何位高权重,我几人必定竭尽全力,护你周全!”
“我……”
女子喉头一哽,看着她的眼睛,轻咬丹唇,许久,似下定了什么决心,握在手里的丝帕倏地一动,抬起头道:“不瞒姐姐,妹妹我本非京中人氏。”
“并非京中人?”宋晞眉间微颦,“是远道而来?”
忆起过往,女子攥着丝帕的手倏地用力变了形,低垂着眼帘沉吟许久,轻道:“不瞒姐姐,小妹姓文名音,是……”
“文音?”驻足在旁的姬珣眼睛一亮,脱口而出道,“你是文音?!”
文音被唬一跳,眼睛在他几人脸上打了好几个来回,战战兢兢:“如、如何?”
“妹妹莫怕!”
宋晞眼神示意姬珣退后,拍拍她背心,眼里亦噙着几分不可置信,看着她道:“令尊姓文名葛,猎户出身,令慈姓云名追,生于……子虚谷。妹妹并非京城人,妹妹祖籍青州桃源村,是为求学而来了京城,是也不是?”
“你!我!……”
文音倒抽一口凉气,圆瞪着双眼,似有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。
“姐姐认得我?!”
一抹浮光掠过停下,文音自震慑间陡然回神,拉着宋晞的手,颤声道:“姐姐去过青州,见过父亲母亲?她二人、她二人可还……”
话没说完,自宋晞倏而僵硬又闪躲的眼神间读出些什么,文音神情一怔,眼眶霎时通红。
“为何?怎么会?他们……”
想起昨日旧事,宋晞心里亦泛出不受控的酸楚,无言相看良久,她低垂下眼帘,紧拧着眉尖,轻轻摇头道:令尊令慈大仇已报,他二人唯一放心不下,只不知你去了何处,生活可还安逸顺遂……”
余光里映入周遭情形,宋晞颤动着浮光的眸间蓦然深沉。
她转向文音,神情坚定道:“我几人再手无寸铁,定竭尽所能,偿妹妹公道!”
“不可!”
话没说完,文音倏而直起身,拉着她手腕,面容比方才更为焦急。
“姐姐好意妹妹心领,只姐姐有所不知,此间别庄……”她举目望向左右,紧拧着眉尖,摇头道,“此间事牵连太广,姐姐切莫冲动,莫再深究!”
宋晞面色愈沉,拉着她道:“妹妹知道些什么,能否坦言相告?”
“这……”
良久,文音眸光一颤,眸间藏着惊惧与迟疑,垂下眼帘道:“姐姐初来乍到,可曾听闻过争春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