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房、水房、前厅、后院……
曲屏山上夜雾渐起,暮色渐昏沉,宋晞如脱兔穿过学中上下。
半个时辰后,除却萦回不歇的长风,四下依旧杳无人声。
泉酩、文音……还有无数先她们抵达花朝的女子,莫非凭空消失了不成?
不在学中,还有可能在哪里?
她一面张望饭堂方向,一边折转向东圊。
——腹痛难忍离的席,以免旁人生疑,还是先去一趟东圊再回宿舍来得好。
窗口透出昏晦灯火。
宋晞正欲推门而入,门里突然传来笤帚拖扫声。她下意识抬起头。
烛火昏昏的蹲坑旁,一名眉清目秀的姑娘提着一把齐人高的扫帚,正躬身扫着茅厕。
听见动静,姑娘下意识抬起头。
看清她娟秀眉目,宋晞眼睛一亮,两眼顺着扫把一路往她腰间滑,推门同时,脱口而出道:“泉姑娘?!”
眉目清隽似泉醴,不是泉酩,还能是谁?
浑然不觉东圊污秽,她大步近前,一脸雀跃道:“敢问姑娘,闺名可是一个酩字?”
手里的笤帚顿然一颤,泉酩僵直着脖颈抬起头,看清来人面容,眸光倏地一闪,又仿佛只是秋光掠影,宋晞兀自生出的错觉。
神态很快恢复成学中女子那般麻木又呆滞,泉酩撑着笤帚,徐徐转向窗外,一动不动。
“泉酩?姑娘可是泉酩?”
宋晞眼里浮出不解,右手在面前晃了晃,忍不住扬声道:“姑娘莫怕,我姓云名拂衣,是你兄长泉小将军的朋友。”
兄长二字仿佛一道密语,泉酩幽若寒潭的眸间掠过一丝涟漪,握着笤帚的双手顿然用力。
“兄长?”
仿似被谁人控着末端的提线木偶,泉酩哞间倏而掠过一丝痛楚,修皙的脖颈如同一部太久不曾转动的老旧机器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徐徐转出半寸。
映着秋月的眸间适才照出宋晞的面容。
“云?”
眸间微微一颤,藏着十二万分仔细,泉酩小声开口。
“是!”宋晞上前一步,连忙道,“令兄姓泉名醴,是城中人称水中赤兔的平渡军之首,是也不是?几个月前,他曾奉命护送贡品入京,途中经过南州,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相识。”
照着盈盈暮秋月,泉酩的眸子依旧浑浊而无神,双唇翕动许久,却没能发出声音。
“泉姑娘?”
生怕耽搁太久惊动饭堂中人,宋晞左右看了看,低声道:“你兄妹三人各有一枚玉佩,合为满月,分开时一为玉环,二为半月,可对?”
不等对方应声,她倏地倾身向前,附耳道:“姑娘放心,泉小将军已知晓令妹之事,正因为此,他实在放心不下你一人在此,特令我进女学一探!”
晚月如水,窗外竹影沙沙。
风里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,依稀是饭堂那边已经散场。
见对方依旧紧攥着笤帚,缄口不言,宋晞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再顾不得失礼,她一把拉住对方臂腕,连珠放炮似的催促道:“泉姑娘,你在学中日久,可知晓哪里方便说话?歇夜之后能否出来一见?”
被她握住的手倏地一僵,泉酩暗沉的眸间掠过一丝皎洁,身形依旧一动不动。
宋晞的心倏地一沉。
自饭堂方向传来的嚣嚷愈发清晰,无论出于什么因由不得开口,眼前已耽搁不得。
宋晞黯然松开对方,飞快走出两步,又忍不住回头张望。
直至离开东圊三步远,她倏地停下脚步,举目四顾之时,“三更连理梧桐”几字随同沙沙竹风拂过耳畔,轻得仿佛盈盈秋月下的一刹错觉。
宋晞目光忽闪,很快垂下目光,仿佛无事发生般,提起衣摆,往灯影绰绰之地疾步而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
“泉家表妹?”
西北角宿房,晚月幽幽照如霜。
宋晞摸黑躺上竹榻,衾被没来得及焐热,却听吱呀一声,房门被推开,苏苏先饭堂众人赶了回来。
看清月华之下微微隆起的竹榻,她轻舒一口气,转身看了看门外,立时掩上房门,点上烛台,提步朝宋晞所在道:“可还好?一会晚课可还能撑得住,若实在不行,不如与嬷嬷告个假?”
晚课?
衾被下闭目假寐的宋晞立时竖起耳朵。
此次来花朝,寻找泉酩和文音只是目的之一,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目的便是探求般若崖事情的真相。
再有,那些似是而非的和神女有关的传说、严苛过军中的纪律、字迹一模一样的家书,凭空消失的文音和其他女子……花朝女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淮南王府又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?
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,晚课之类众人皆会到场的场合,如何能错过?
“不妨事。”
她陡然坐起身,假意揉了揉眉心,掀开衾被道:“现下什么时辰了?”
苏苏搁下烛台,举目望了望天边月,应道:“再过一刻钟就该去晚课了。”
“好。”宋晞利落掀开衾被,若无其事道,“饭堂那边如何?我走之后,可有人说什么?”
“无甚特别之事。”
苏苏拉住衾被,两眼下意识看向她没来得及换下的外衣,若无其事道:“夜里天寒,姑娘记得添衣。”
宋晞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,垂目瞧见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,目光倏地一闪,很快莞尔道:“多谢姑娘提醒……”
月上中天时,山里冷风呼啸,花朝女学的夫子堂却依旧嗡嗡营营,人头攒动。
宋晞两人姗姗抵达,夫子堂内早已座无虚席。
一名三角眼、八字眉的助教提着藤条候在门边,每每有人近前,他下耷的三角眼便会重重一眨,待确认来人仪容端肃,手里的藤条重重一抽,姑娘们才会被允许入内。
除他之外,堂上还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,长袍及地,眉目慈和,乍眼望去很是学识渊博。
“铛——”
宋晞两人将将落座,一道钟声响起,堂上堂下霎时一片杳然。
门口那助教很是满意地收起藤条,双手负后行至老夫子身侧,垂目朝他轻一颔首。
老夫子如梦方醒,看他一眼,木偶人般哆嗦着抽出一本纸张泛黄的《经法》,捋着长须,摇头晃脑道:“道者,神明之原也。神明者,处于度之内而见於度之外者也……”
宋晞神情一怔。
少时的朝华虽闹,该上的课从不曾落下一节。
是以老夫子张口刹那,她便听出对方所述正是《经法》中的《名理》篇。
她的错愕并不因此篇不同寻常,反而因为此篇太过正常。
——倘若花朝女学的课与兰芷或其他学院别无二致,虽说规矩多了些,学中女子为何会麻木乃至惊惧反常至此?
没等思量分明,一则《名理》念完,那老夫子倏地站起身,却也不看堂下女子神色,只双手负后,施施然而去。
眼见夫子目不斜视而去,宋晞眉间微蹙,心上越发不解。
不提问,不考较,不过问学之如何……天下之大,竟有如是夫子?
“肃静!休得左顾右盼!”
不等她看清那夫子的去处,提着藤条的助教大步走上前,冷冷睨着四下,直至鸦雀无声,藤条倏地一抽,中气十足道:“昔有神女自东方沧海而来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……”
宋晞眼角一抽,倏地抬起头。
这是……花朝女学的由来?
眼下这出是何意?
是生怕她几个不知神女之说,还是怕学中女子忘记,偏要日日重复?
“……天下女子,天为贵,地女次之,人为下……”
那助教上下挥动着藤条,双目炯炯,唾沫横飞,精神越发抖擞。
“……人女者,当以神女之言规其言,神女之行束其行,东海之滨砺其身……磋磨日久,始为上乘……”
人女?神女?磋磨?宋晞不自禁蹙起眉头。
分明都是祈语,入耳怎得如此佶屈聱牙?
再看堂下女子,除却新来的几位,半数神情麻木,半数跃跃欲试……仿佛凭他不伦不类的三言两语,便足以唤回姑娘们沉寂已久的生机与好奇。
东海之滨?
听闻东海,想起般若崖下所见,宋晞目光骤凛。
般若崖下浮尸千里……莫非正是所谓东海磋磨?
倘若挨不过……
山风穿过逶迤群川,穿堂过户。
院中青竹于窗上落成牵连摇曳的影,分明溶溶晚月淡淡风,落入宋晞眼中,却似魍魉横行,叫人遍体生寒。
*
时近子时,秋月西落,那名双目如炬的助教终于结束今日份训导,昂首挺胸示意众人四下散去,临了还不忘交代,莫要忘了明日早课。
“今日劳累,姑娘且快去洗漱。”
回到月华满地的宿房,记挂着泉酩之约,宋晞催促苏苏率先洗漱,早些上榻歇息。
好不容易等隔壁榻间传来浅鼾,宋晞一把掀开衾被,轻手轻脚坐起身。
四下寂然,只窗上竹影仍在随风轻摇曳。
她拎起搭在床头的外衣,穿过满地霜华,蹑足往房门边走去。
“吱——呀——”
外头寒风萧瑟,好在秋月依旧昭昭。
除却晚风伴流云,整个回字形宿房区已然鸦雀无声。
宋晞掩上房门,披上外衣,看清东圊所在——泉酩口中的连理梧桐就在东圊后方——拢了拢衣襟,闷头往南院方向走去。
“泉家表妹?”
临近西南拐角,没来得及迈过垂花门,却听一道冷喝声传来,宋晞步子一顿,心倏地一沉。
“天寒地冻,小妹这是要去何处?”
影影幢幢的垂花门口,照着荧荧火光,赖妈妈几人踢里踏拉气势汹汹而来。
看清几人神色,宋晞下意识后退半步,拢着衣领的双手下意识紧握,沉声道:“赖妈妈,史嬷……”
“三令五申不得夜行,耳朵聋了不成?”
史嬷嬷倏地上前一步,不等赖妈妈出声,一把拽住她手腕,转头朝向火光投来之地,恶狠狠道:“赖妈妈,此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学规,若是听之任之,怕会惹人非议。”
赖妈妈一记眼刀紧跟着剜向宋晞,冷声道:“穿堂夜行,姑娘这是要去何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