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姑娘可认得文音?”
“文音?”泉酩眼里掠过一丝诧异,抬起头道,“云姑娘也认得文音?她入学没几日便被选为天女,不出半月便去了京城。”
“京城?”宋晞眼里浮出不解,“为何要去京城?”
“云姑娘没听人提起?”
泉酩眨眨眼,很快垂下眼帘道:“姑娘不觉奇怪,天女尊贵,可学中并无天女的课室,亦无天女的宿房?”
“姑娘言下之意,”宋晞神情一怔,蹙起眉头道,“天女皆被送去了京城?”
如此说来,花朝幕后之人莫非并不是淮南王府?或者说,淮南王府背后另有其人?
永熹早知云裳被禁锢在南州,若花朝的存在当真是为寻找云裳,此事断不可能是他所为。
除却永熹,京中还有一伙人在暗中搜寻云裳?
“除却天女……”
宋晞下意识甩甩头,少作思量,又抬头朝泉酩道:“地女和人女,平日里都上什么课?四书五经,还是《女诫》《女训》?今日听训导念了一晚上东方神女,实在是……不知所云。”
残月穿过树梢,伴着泠泠晚风,落下星点碎华。
方才还满目惊诧的泉酩闻言倏地一顿,垂目沉吟良久,交握在身前的十指顿然紧握,声音喑哑道:“早晚课,大抵与今日大差不差……至于平时……桃花面,教点妆……天女香,教调香……再有……”
她紧握成拳的双手越发用力,抬眸望来的双目仿佛沉沉深海,任月华潋滟,刺不破,透不穿。
“春宫暖,授,”话头猛得一顿,秀眉紧蹙成结,厌恶自她眼底呼之欲出。
“房中术。”
“房中、”宋晞喉头一哽,直至确认她并非玩笑,搭住她关节泛白的双手,低眉沉吟许久,不敢置信道,“所谓女学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一样不授?”
手背上传来不同于冷夜的温暖,泉酩顿然回神,仰起头,朝她怅然一笑,很快又低敛下眉目,轻道:“姑娘见笑,曲屏山阴从无弦音。”
搭着她的手蓦然收紧,宋晞前倾上半身,又道:“那,南乐郡主可曾来过花朝?”
仿似听见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之闻,泉酩倏地直起身,圆瞪着双眼道:“姑娘可出此言?花朝女学自创办之日至今,从无名门之后,从来只有平民女子!”
四下霎时杳然无声。
正巧晚月落尽,东方天幕辰星熹微,泉酩抬头望了一眼,眸间倏又浮起忧色。
“云姑娘,我兄长让你前来,可有说过要如何带你出去?”她举目望向后山方向,下意识压着嗓子道,“除却学里的嬷嬷、师长,后头还住着不少打手和侍卫。先前有女子实在受不住,试图逃下山,只是……”
想起什么,泉酩浑身一激灵,倏地垂下目光,缄口不言。
宋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后山方向,若有所思。
“嬷嬷,今日起得早?”
不等她追问,后园方向突然传来苏苏故意拔高了音量的招呼声。两人视线交错,齐齐正襟危坐,仔细盯着入园道口。
“苏苏?”
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,史嬷嬷略带迟疑的声音伴着晓风传来:“大清早的,在此作甚?”
“嬷嬷见谅!”
苏苏不慌不忙屈膝行礼,垂敛着眉目,不紧不慢道:“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夜半着了凉,天还没亮便觉腹痛难忍,怕扰了旁人清梦,是以跑远了些,与嬷嬷有缘,正巧碰上了。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
史嬷嬷的语气无比自然。
——容貌果真是花朝女学的通行证。
“既遇到了,”史嬷嬷上前一步,上下打量着苏苏,笑意盈盈道,“不怪嬷嬷没提前告诉你,快些回去打扮打扮!执使今儿个下午就到!”
“执使?”苏苏微微一顿,脸上旋即浮出恰到好处的疑惑,抬起头道,“嬷嬷口中执使,莫不是京中来的贵客?”
“除却他们,还能有谁?”为她眼里的崇拜取悦,史嬷嬷的神情越发洋洋得意,转头朝着前方道,“执神言之使,是为执使!若能被他们相中,姑娘明儿个便能随他们入京,飞上枝头,当凤凰!”
“嬷嬷折煞小女!”苏苏露出惶恐姿态,连连摆手道,“不过换个地方上学,如何就变凤凰了?”
“嬷嬷骗你作甚?”史嬷嬷瞪她一眼,恨铁不成钢道,“好处且多着呢……”
老榕树下,晚秋早间的风凉得彻骨。
宋晞的眉头因着史嬷嬷的话而越发紧蹙。
京城?
谁人狂妄,能躲过永熹的视线,将手伸进青州,在南宁侯府眼皮子底下,与大势已去的淮南王府沆瀣一气?
*
“……可念过什么书,上了几年学?”
“作诗可会?书法如何……”
是日午后,秋阳斜照的夫子堂前。
宋晞与苏苏两人抵达时,檐廊下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。
夫子堂廊下,一名朱色长袍、秀眉无须的男子斜倚在紫檀木椅上,手里执着清茶,双目微阖,仿佛百无聊赖。
左侧玄衣墨冠的两人,一人手捧茶盏,一人手执名录,正冷冷扫过庭间四下。
檐廊阶下,赖妈妈几人整衣肃容躬身在旁,早没了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气势。
学中女子各个新装,听那玄衣墨冠的执使喊出自己的名字,才敢小心翼翼出列半步。
“李小妹?”
又尖又细的声音自廊下传来,宋晞正被苏苏推着往前挤,闻言倏地一顿。
旁人或许不知,她自小长在宫中,又如何会分别不出,那执使的声音分明宦官无疑!
京里来的宦官?
那躲过永熹耳目,与淮南王联手之人,莫非也是宫中人?
“嗯?”
不等细看,觉察出人群之外放肆端量的视线,倚靠正中之人倏地睁开眼。视线相触,那人的眉头微微一蹙。
“你二人!”
不必那人开口,近旁端茶执盏的执使倏地直起身,眼刀飞向众人之时,右手指着宋晞两人所在,尖声道:“除名!不准近前!”
“等……”
“走!”
“等等!”
“姑娘,可还好!”
不容两人辩驳,只数个时辰未见的两名壮汉再次出现在宋晞面前,朝她咧嘴一笑,很快如昨夜那般,熟门熟路钳住宋晞的双手反剪在后,一边抵着往宿房方向走,一边冷笑道:“两位姑娘好福气,今儿个晚上便送两位出东海……”
顾不上壮汉口中之言,宋晞挣扎着往后看,正瞧见李小妹一脸欢天喜地跑向廊下。
执笔之人朱笔一挑,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便从小厮手中交到了赖妈妈手上。
宋晞:……
原来如此。
难怪形容出挑的姑娘们更受嬷嬷待见。
*
“姑娘!”
宿院西北角,待那两名壮汉离去,苏苏已顾不上遮掩,探头张望片刻,倏地关上房门,转过身道:“趁大伙都在前头,姑娘且快些收拾收拾,我送姑娘出去!”
“苏苏!”宋晞一把拉住她,沉声道,“不可!”
苏苏眼里浮出不解,一脸焦急道:“为何?学中情势不同寻常,若是去了东海,还不知会发生何事,云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,我、爷……”
“苏苏!”宋晞轻声打断,左右看了看,轻道,“莫怕,子归在我这儿……”
看清她从袖中掏出的木子归,苏苏眼睛一亮:“果真是子归!”
南宁侯府五影各有所长,各个人如其名。木影最擅长之物,正是木制机巧。
被宋晞带来的子归外表与寻常子归鸟无异,实际却是用以追踪定位的灵便机巧。唯一的限制是子鸟与母鸟的距离不得超过五里。
山间距离与方位皆难以把控,若是出了山,还怕姬珣寻她们不得?
“无论如何,”苏苏面色稍缓,眉间凝着不安,拉着宋晞道,“姑娘切切记得,线索可以再寻,保护自身最为紧要。”
“好。”宋晞头一歪,莞尔道,“苏苏姑娘亦然!”
*
暮色四合时,花朝女学庭间,声声子归夜啼。
“排好了!”
“莫要乱动!拿着!”
“……”
开阔的夫子堂下,十二名被执使相中,即将去往东海磋磨的女子齐整立成一列。
除却赖妈妈与史嬷嬷,每名女子身后皆站着一名壮硕魁梧的护卫,与其说是保护,更似生怕人临阵脱逃。
“拿着!”
没等宋晞看清那所谓执使何在,一道低喝传来,她下意识低下头看。
却是那名原本站在她身后的护卫,不知何时走到身旁,手里提着一段麻绳,眼神示意她接住。
只那麻绳不仅潮湿、变色,磨损日久,依稀还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膻气。
宋晞下意识蹙起眉头。
没等她开口,壮汉轻啧一声,一把抓住她的手,把那麻绳往她手里重重一塞,紧跟着冷哼一声,不耐道:“莫要拖拉!”
“呀!”
“疼!”
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自前后传来。
宋晞下意识抬起头看,而后才发现,排成一列的十二名姑娘被那麻绳“绑”成了串,只那绳结系得松松垮垮,却也算不上是禁锢。
此举又是为何?
“今执神之言,请听神谕……”
不等她分明一二,廊下忽又传来独属于宦官——或者说,执使——又尖又细的宣告声。
宋晞陡然抬头。
正是早些时候出现在廊下的执使之一,换上了另一身玄色长袍,手里执着拂尘,照着暮色,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。
“……女十二人,同上沧海,问神之道,起——”
执使下巴微抬,目朝向东海方向,朗声宣告。
话音未落,十二名护卫再次上前。
“呀!”
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,宋晞只觉眼前骤然一黑,却是那壮汉用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了起来,又牢牢系了个死结。
握着麻绳的手下意识用力,宋晞后知后觉,难怪双手不必被桎枯。
——只剩黑暗的世界,手里的麻绳俨然成了唯一的倚仗。
“左起——”
“当——”
“右落——”
“当——”
队伍前方传来浑厚的铃声,执使的声音随同那铃声一并起落。
不必旁人赘言,近乎本能般,身处黑暗中的姑娘们牢牢紧握着手里的麻绳,随同执使之言,左脚起、右脚落,一步步朝着那铃声传来方向而去。
穿过长廊,迈过石阶,迎面而来的风倏而凛冽。
待松风环绕左右,脚下山径越发崎岖,宋晞若有所悟,眼下所在正是她们来时经过的后山。
“上下艞板仔细些,自个儿摔了不要紧,若是连累旁人,哼!”
摸索着上了船,十二名姑娘互相依偎着缩在角落,听潺潺流水伴萧萧长风落入耳中,明白自己身处何地,宋晞轻吁出一口气。
顺流而下,去路比来时要顺畅不少。
半个多时辰后。
乌篷泊在一处静湾,一阵猛烈的摇荡之后,执使站起身,一边掀开船帘,一边朝缩在角落的姑娘们道:“起!”
船帘被吹开,潮湿的海腥气伴着鸥鸟声声拂面而来,海浪拍向礁石的声音已清晰可闻。
宋晞耳朵尖一动,倏地直起身。
当真是般若崖下!
“仔细些,莫要着急!”
等不及细思量,史嬷嬷的声音自前方传来。
却听哎呀一声,史嬷嬷话音未落,走在最前头的姑娘脚下一崴,一连串姑娘如同粘连在一起的十二只饺子,哎哟伴着哎呀,刹时摔倒了一大片。
“叫你们仔细!仔细!!听不懂人话不成!”
史嬷嬷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前,待足音远去,拖拉在队伍末端的宋晞心下一动,倏地探向自己腰间,将那圆滚滚的子归鸟留在原处,很快又不动声色站起身。
“快起来!”
你起我又倒,她倒我又站,好不容易拉着十二名“盲人”下了船,宋晞正思量所谓“东海磋磨”是何意,队伍正前方,一道虚浮的足音伴着萧萧海风悚然而来。
“只十二人?”
宋晞步子一顿,眉间不自禁凝起。
男子?
般若崖下的男子……莫非是隔壁青州渡的打渔人?
“走了!”
不知史嬷嬷几人与来人凑在一处说了些什么,一阵窸窸窣窣后,来人的声音骤然靠近。
“来日的天女们,起——”
“当——”
领路的铃声伴着男子的讪笑一并响起。
手里的麻绳被人重重一拽,姑娘们险又摔倒在地。
“恭送神使!”
“登船了,仔细脚下!”
岸边的声音被风吹散,提着铃铛的男人似全然不顾,只火急火燎地催促姑娘们快快上船。
船?
风声、浪声、鸥鸟声,声声不同于乌篷的澎湃落入耳中,宋晞握着麻绳的手倏地一颤。
一条高数丈,仿佛高楼出沧海的大船……
青州渡是内湾,平日里出入渡口的渔船都不太大。
偏生这般凑巧,几日前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,她和姬珣曾在崖下碰见过一艘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大船……
某种可怕的猜想浮出脑海,宋晞浑身一僵,再近前不得半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