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吱——呀——”
幽暗又昏晦的长廊尽处,一道厚重而斑驳的门被徐徐推开。
宋晞几人被勒令站定在原处,大门启开同时,透过眼前黑布而来的光骤而肆虐。
“走!”
花朝十二人应铃声“左起”“右落”不多时,烛火之外,她们所在的厅堂深处倏而传来若有似无的丝竹欢闹,酒香伴着海潮腥气拂面,片刻不歇。
是有人在庆贺什么?
没等宋晞听得更分明些,举着铃铛的男人已然停下脚步,厉喝声紧跟着传来。
“在此候着,莫要乱动!”
虚浮又匆忙的跑步声匆匆远离。
依稀是那人入内禀报了她们抵达之事,丝竹嘈乱戛然而止,紧跟着响起窸窸窣窣的起身与脚步声,似乎是一群人伴着海腥与馊臭踢里踏拉而来。
“帮主,今次统共只十二人,都在这儿了!”
一道道暗影次第投落,男人的声音随同一道暗影左移右顾。
依稀是那被称为帮主之人提步行至一众姑娘面前,一面来回打量,一面侧身听着那人的禀报。
房中灯火虽明,隔着黑布,宋晞依稀只能窥见数十道交错而杂乱的人影。
四下回荡着腥气,粗喘此起彼伏,也不知是吃了酒之故,还是船上人停留海上太久,早已不能适应岸边。
“咳……”
好似卡着痰的沙哑嗓音骤然响起。
被称为帮主的当家人步调愈缓,从左往右,又自右往左,端得架势十足。
直至一声不堪忍受的啜泣声传来,那人步子一顿,倏地嗤笑出声,旋即转头向后道:“十二个,少是少了些,有两个姿容倒是不俗。”
惊呼声再次响起。
依稀是那人端量过一众姑娘们的模样与身段,又在某个看得过眼的姑娘面前停下脚步,仿佛当成不知疼痛的货物般,倏地抬手捏住那人面颊,左端右睨,细细品赏……才会让姑娘们发出如此惊骇又突兀的尖叫。
宋晞下意识蹙眉,正暗自担心男人接下来的举动,那人突然又退身半步,转头朝远处道:“神赐?”
神赐?
那是何物?
不等她思量分明,几道人影匆匆离去,端起什么,很快又碎步折返,一一站定在姑娘们面前。
“得罪!”
一道暗影自前方投落,陌生的女子声音轻落入耳中。
“姑娘,请!”
麻绳被取下,取而代之是一只略有些硌手的酒盏。
宋晞下意识伸手接过,十指细细摩挲着杯身,心下越发不解。
这是何物?
趁左右惊呼声四起,她小心举起杯盏,凑到近前轻嗅了嗅。
甜酒?
不等她再探,似为她几人脸上的防范所取悦,被唤作帮主的当家人倏地干笑两人,大步行至姑娘们面前,似笑非笑道:“神女玉酿,诸位人女,敬请品尝!”
神女玉酿?
男人的声音太过靠近,带着笑意的语调分明不怀好意,这酒里会否……思及此,宋晞动作一顿,秀眉微微凝起。
不论混了什么,云裳体质特殊,她自不会有事,可苏苏,再有那十名一无所知的女子……
“姑娘?”
不等她想出应对之策,递给她酒盏之人近前一步,凑到她耳边,半是警告、半是提醒道:“莫要让奴婢为难。”
——若不主动饮下,她会用强!
宋晞端着杯盏的双手微微一顿,没等举起,同行中有对“东海磋磨”深信不疑的姑娘,不等船上人催促,倏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!
长风如诉。
海浪声声的船内刹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甜酒吞咽声。
听见交头接耳的众人止不住的声声涎笑,宋晞心一沉。
事到如今,怕也只能走一步,看一步。
她蓦然低下眼帘,举起杯盏一饮而尽。
“哈!”
见她十二人皆利落饮下杯中酒,帮主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又干哑的笑,又转向身边人道:“来人呐!点香!奏乐!”
“是!”
“来来来!帮主,我敬你……”
“阿龙又立一功……”
“……”
空旷又幽深的堂下靡靡之音又起,浓郁的甜香伴着丝竹萦回环绕。
饮酒作乐的船上帮众好似突然忘了她几人的存在,推杯换盏,划拳打趣,不亦乐乎。
约莫一炷香后。
曲毕同时,帮众们好似齐齐回了神。
此起彼伏、虚浮踉跄的脚步声次第靠近,将她几人围拢在正中成一个圆。
宋晞双手紧握,心悬至半空,半刻不敢松懈。
深深浅浅的暗影之外,男人们打着酒嗝的、吵吵嚷嚷的催促声此起彼伏。
“帮主,时辰可到了?”
“帮主,到时辰揭面了!”
“好!嗝!”
属于那当家人的沉缓步调不紧不慢、姗姗来迟。
宋晞只觉前方不远处陡然一暗,那人大手一挥,转头朝那十二名送来酒盏的婢女道:“揭!面!”
“是!”
一众灼灼的视线与哄闹声里,十二名婢女再次行至姑娘们面前,次第揭开覆在众人眼前的黑纱。
“哟!”
“嘿嘿嘿……”
不知发生了何事,每揭开一张黑纱,耳畔的欢呼便嚣闹上几分。
轮到宋晞时,荧荧灯火骤然投落,宋晞只觉双目刺痛难忍,下意识抬起双手,闭上双眼,眉心紧紧拧起。
“咦?”
“她怎么?”
“……”
没等她适应堂下灯火,方才还嚣闹的帮主倏地没了声音。
直至一声倒抽凉气声打破静寂,宋晞身子一僵,顾不得灯火灼目,倏地睁开眼。
眼前所见——如她先前猜测——是个开阔而幽深的明堂。
地上铺着木板,左右火树银花。
二三十名酒酣耳热的男子勾肩搭背聚在她面前,目光炯炯,似要将她洞穿。
正前方是个皮肤黝黑的独眼男子,约莫四十上下,依稀青衫,头戴葛巾,身量魁伟加之左眼用黑革罩住之故,乍眼看去很是凶神恶煞。
不出意外,他便是众人口中的帮主。
被二三十道醉意朦胧、不怀好意的视线盯着,胆大如宋晞也忍不住心尖发颤。
“诸……”
宋晞黛眉微凝,正要开口,忽听空荡的近旁——本该是花朝姑娘们站立之地——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,与周遭格格不入,仿佛抑制许久,终于按捺不住的娇喘声。
落入浪怒风疾的四下,仿佛一滴冷水入油锅。
宋晞身子一僵,脖颈仿佛生了锈的陈旧零件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堪堪扭过半寸。
看见余下十一人的模样,宋晞双瞳骤缩,脑中刹时一片空白。
除却苏苏尚能用内力抵挡一二,余下十人悉数瘫软在地,或两靥潮红不省人事,或娇喘声声,顾自撕扯着衣襟。
恁谁看了都能明白前因后果。
——他们口中所谓神女玉酿,原是一碗效力惊人的催、情药!
难怪……宋晞喉口一哽,脑中若见电闪雷鸣、风雨欲来。
难怪即使通过磋磨,回到花朝后,女学姑娘们也鲜少、甚至从不曾提起海上发生之事。
若非人事不省,哪怕稍有印象……怕也情愿不记得。
罚跪、禁闭、东海磋磨……无怪乎女学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形同行尸走肉、提线木偶。
挨过一样,能否挨得过下一样?
挨过一月,下个月又如何?
……
这厢的宋晞思绪正纷乱,几步之遥,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帮主倏地眯起双眼,口中“嗯?”的一声。
宋晞下意识仰起头,没等看清男人神色,那人已箭步上前,睥睨片刻,突然伸出手钳住她下巴,拇指抵着腮边重重一搓。
宋晞目光一顿,心跳倏而错乱。
土影的易容术精妙绝伦,世上少有人能看出不同。唯一的破绽是,易容后不能长时间待在潮润之地。
昨日到今时发生之事太多,来东海的一路又太平顺,宋晞一时忘却她已在大风大浪的环境里待了太久,而今……过了这么久,脸上的麻子、黑痣之类,怕早已被海风“吹”去大半。
“帮主,怎么了?”
见男人突然盯住资质最为平庸的姑娘,摸人脸不算,还摩挲起指腹仿佛意犹未尽,一众帮从来了兴致,纷纷凑到他身后,你一句我一句,涎皮涎脸道——
“帮主莫非换口味了?”
“她怎得无事?”
“莫不是妖精?”
“去!谁家精怪幻化得如此庸常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呵!”
男人摩挲指腹的动作一顿,抬头同时,眼中倏而迸射出奇诡而摄人的光。
“来人呐!”
“帮主?”一早带宋晞几人上船来的男子箭步上前,两眼眯成一条缝,哈着腰,一脸讨好道,“但请吩咐!”
帮主眼里漫出不怀好意的笑,垂目打量片刻,转头朝他几人道:“姑娘们一路风尘,帮忙去打些水来,给姑娘们去去秽!”
“是!”
先前不曾有过“去秽”的剧目,贼眉鼠眼的帮众们立时兴致高昂。
却也不必真去取水,见男人并不反对,他几个就近抄起酒坛,嬉皮笑脸去而复返。
“帮主,当真要淋?”
“等……”
宋晞没来得及开口,但见那帮主轻一颔首,十二名婢女错身退后,一众帮众提着酒坛大步围了上前。
哗啦啦一阵响,十数酒坛兜头倒下,船里霎时酒香四溢。
“哈哈哈!”
“有趣有趣,真真有趣!”
“……”
风声、水声、娇喘声,声声入耳。
宋晞浑身一激灵,下意识环抱住双臂。
分明只多了一层水雾,她却似透过这满目淋漓,一不小心窥见了茫茫世间从不曾有过的荒唐。寒意透过肌理,刹时彻骨入髓。
她冷冷抬起头,帮众四散之故,眼前所见比方才开阔不少。
隔着濛濛水幕,她看清船舱左右上顶天、下立地的四根圆柱。
赤色底,金描纹……看清柱上的纹路,宋晞的眸光倏地一顿。
当真是赤练?!
青州《地方志》有云:嘉顺年间,青州以东岛屿上千,海上寇匪各占为阵,不成气候。直至嘉顺十二年,东海赤龙帮横空出世。
赤龙帮主威风凛凛、精明强悍,只半年便一统东海,成了海上最大的帮派。自那之后,赤龙帮频犯我边,渐成祸患。
朝廷多次派人围剿,皆因不知地形、不善水战而作罢。
如是又三年,先太子朝荣亲赴青州,耗时经年勘探地形、成立远归军……
帮众唤那独眼男人为帮主,船上图纹又为赤练……眼前众人,莫非就是为祸东海多年,而今又有卷土重来之势的赤龙帮余孽?
想起朝荣太子,宋晞下意识打了个寒噤,思量片刻,正欲开口试探一二,一滴水珠坠落颊边,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颤悠悠响起。
“帮主,今日可否将她赏给属下?”
宋晞一顿,陡然抬起头。
围拢在面前之人或眼冒精光,或吞咽着唾沫,色迷心窍昭然若揭。
意识到什么,她伸手往颊边一抹。
果不其然,脂粉融去大半,云裳的眉目已清晰露于人前。
“有意思……”
宋晞心一沉,等不及想出什么应对之法,赤龙帮主双目炯炯走上前,凑到她颈侧,深吸一口,两眼微微上挑,一面细细端量,一面道:“什么名字?作甚扮丑?”
“帮主!”
被帮众称为“阿龙”之人骨瘦嶙峋,却最通人心,看出帮主的意图,不等人吩咐,快步上前,一脸谄媚道:“方壶厢那边已烧好暖炉,但请帮主挪步!”
“甚好!”
男人直起身,两眼垂睨着宋晞,仿佛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所悦,刹时笑得前仰后合。
好不容易止住,他一把拥住宋晞,一边往方壶厢方向走,一边抬手朝身后道:“长夜漫漫,诸位护法各自尽兴……”
“谢帮主!”
灯火荧荧,浪涛声声。
长夜无尽。
般若崖下沧海作书,记录着世不能闻的欲与恶。